我本来可以讲这样一个故事的。
那时候我和小樊在一起上班,小樊并不想要小孩,她也不知道她不要小孩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原因,只是这种意志特别坚定。小樊她妈让小樊相亲,她和男方第一次见面就说不要小孩。小樊说,我也不想骗他们。
小樊一直找不到对象。她妈就每天把她唠叨三十几遍,一直唠叨到她想找个人结婚。小樊想结婚了,然后打死也不生,然后离婚,这样走一遭下来,或者她妈就不唠叨她了。有时候人们对一个离婚女人的态度反而比对一个未婚女人宽容,小樊和我说。小樊是本地人。如果我和小樊结婚,哪怕后来再离婚,我也可以通过这样的方法,得到一些实质性的安稳的因素。这就是我和小樊结婚的原因,没什么难解释的。可是我为什么没能开口解释清楚呢。
或许,我说不出来的原因里面,有这样的原因。我想娶小樊,我有点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她和纸鹤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小樊喜欢她自己。纸鹤却恨自己。一个人如果恨自己就不会幸福,娶这样的人也不会幸福。说实在的,那一年我也前所未有地期待一种稳定的生活。那种生活,不是和纸鹤在一起的样子。
自从我和我爸妈来到这个城市,就一直住在喜福聚公寓。那一年很多单位改制,本来我爸的工厂不再改革的计划里,但因为一场大火的事故,一波领导班子全都下台了。我爸也就被席卷到这一场改革的大潮里。他们一波进厂子的同事,有人搞了房屋装修,后来挣了很多钱。也有人开饭馆的买衣服的。总之,那时候能挣钱的事挺多,但不知道为什么穷个人更多。我爸从工厂里出来以后帮一个出版单位搞地推。怎么找到这家公司的,据说是他上中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在出版社,后来同学聚会的时候就联系上了。搞地推,就是全国各地跑,把能卖出的买得更多,把卖不出的卖出去。每个月定量,完不成目标就扣绩效。我爸自从接了这个活,就不太能常见到。
我家不大。喜福聚叫公寓,其实也就是筒子楼。一共四层的矮楼,每层大概住了几十户。每一户只有二十几平,在这十几平米内安置了大约五平米的马桶和淋雨,二平米的灶台,剩下的空间刚刚摆床。我爸妈的床和我的床中间拉着很厚的一个隔帘子。我爸在的时候,晚上睡觉就拉上隔帘子。我爸不住家的时候,反而不拉了。我爸打呼噜,我妈不打, 隔帘挡不住呼噜声。我其实觉得我爸不怎么回家,倒也没有什么的,呼噜声没有了,我倒是比他在的时候睡得还香。
只是我爸不在的日子,妈开始老是做梦。有一天我妈说,她梦见我爸在南方的一条河道上开车。她说梦见我爸开着开着车就闭上眼睛了,她就坐在我爸开的车的副驾驶座位上,看着我爸的眼睛闭起来了。我妈说那条路左边是山,右边是海,越往前开路就越窄。我爸闭着眼睛开车,手却没离开方向盘。左边右边右边左边,然后突然路的前面有个陡坡。我妈害怕了,赶紧叫我爸。说你醒醒吧,醒醒,别睡了。一边说一边拍了我爸一下,我爸一个急刹车,我妈就从梦里面惊醒了。我妈做梦的第二天,我爸给家里打了电话,说在一条窄路上开车差点睡着了,梦见我妈坐在副驾驶座上叫他,他就一个刹车醒了。我爸说要不是梦里听见我妈叫她,可能就真死在路上了。又一次,我妈梦见老家的石榴树开花了。第二天,还在老家的大姨打电话过来,说你啥时候回家来看看,石榴花开得火红火红的。
又有一次,我妈说梦见和我去旅游。我从来没有和我妈出去旅游过,但是我妈梦见和我去旅游。我妈说是去那种野生的动物园,人坐在车子里面,动物在车子周围跑。我们看见一只野鹤,腿被什么动物咬了,流了好多的血。我妈说,我就喊着要司机开车门救那只鹤。司机把车门一打开,那个咬鹤的东西就把我也咬了。
我妈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看纸鹤了。那时候我和小樊正在努力照一套婚纱照。即使是假结婚也得做得充分一些吧,何况要说我完全不喜欢小樊可能也不是那样的。
我们选了一家流行的照相馆。流行,是我和小樊选婚纱照最恰当的方式。流行,就是大多数人选的。我和小樊都不太想让我们的婚姻,如果叫做婚姻的话,显得过于独特。小樊租了一身婚纱,纱裙里的她像那时候流行的一种洋娃娃。纱裙在腰的部位扎了一个蝴蝶结,小樊的腰很细,卡在系蝴蝶结的地方,很好看。但是,我妈早上和说梦见了那只动物园的鹤,我突然想纸鹤了。
我和小樊站在照相馆的布景前面。我们哪里也不用去,有照相馆的人来给我们换上后面的背景板,巴黎、东京……旅游画报上的景点一张一张贴上去,我就仿佛和小樊去过很多地方了。有一张照片是在北国的雪地里拍的,我觉得太冷了。小樊还穿着纱裙。我和照相馆的人说,别照了,太冷了,她还穿着纱裙呢。小樊哈哈笑,说谁都知道是假的啊,这张背景挺好看的。我想起我妈那个梦。纸鹤已经完全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了,咬了它的动物就是我。而那东西也咬了我自己。我妈的梦是不是在说这个,自作自受的家伙。
纸鹤当然没有参加我的婚礼。那天来了很多人,都是小樊的朋友,或者是我的朋友,没人知道纸鹤。我妈对小樊一百个喜欢,她并不知道我们的主意,至少是小樊的主意。如果知道的话,恐怕要比讨厌纸鹤还讨厌她吧。
婚礼上,唯一认识纸鹤的人就只有王晨。但是王晨一句也没提纸鹤。
我和小樊转过来给王晨敬酒,王晨一口就喝干净了。王晨还是沙哑的声音,说恭喜恭喜。小樊点了烟给王晨。以前参加别人婚礼的时候,王晨总喜欢把烟头夹在嘴里,把烟屁股冲着外面,搞得新娘不知所措,他就哈哈笑。但是对小樊,王晨很客气。他低下头探着脖子,有点谦逊地把烟往前小梵拿着的打火机前面送。小梵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手突然抖了起来,点了两次都没点着火。王晨说,没事没事,你别紧张,恭喜恭喜。
按照王晨给的地址,我去他单位楼下的书店等他。
王晨说,是一栋巷子里的小灰楼,都是些搞版权相关的小公司。巷子越走越窄,拐了几个弯,还没找到。我给王晨打了电话。王晨喂喂喂了好几声,似乎是信号不好。我沿就自己沿着这个窄巷子往里面走,巷子越走越深,好像走不完的样子。
这座城市飞速变化,我记得很多年以前还经常看见这样的巷子,现在却不怎能见到了。喜福聚公寓其实也是坐落在这样的巷子。走在巷子里,喜福聚里的很多东西好像被重新唤醒了。冬天里的风从走廊的这边吹向那边。夏天,各户人家都会敞开门,站在走廊里就可以闻到炒菜的味儿、洗澡的香波味儿和下水道堵塞反上来的味儿。见男人打了女人的声音。女人吼叫和孩子哭的声音。当然也包含着关于纸鹤的记忆。
认识纸鹤是在一个网络的论坛里。如果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命运也可以。那天她照了一把安眠药的照片,发在论坛。她问:“如果吃了它们,会是什么样?”我想一个年轻的女孩,无论经历了什么都不该这样草草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以后的日子,无比糟糕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好日子的概率是百分之一,我们也该为了那百分之一再等等。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相信百分之一是值得期待的。
我在照片下面留言,说让她再等等。纸鹤没回我消息,我就在她的照片下继续留言。再等等。再等等。那个晚上,我一共在她的照片下面留了几百条“再等等”。有一阵子,我泛起困,眼睛打架,头刚一枕在枕头上,楼下的傻子就开始叫唤了。那时候的夜比现在安静的多,傻子的喊声就显得特别凄厉,听得我困意全无。我就继续在纸鹤的帖子下面打字。再等等。
天还没亮的时候,纸鹤回了留言。她在论坛上用的头像是一只纸鹤,就是那种初中女生,我那些女同学们都喜欢折的纸鹤。离喜福聚公寓二站地的地方,有一条小河。小河叫二厂河,本名肯定不叫这个,之所以叫二厂河是因为挨着第二印染厂,印染厂里的废水都往河里面倒,所有这河就叫二厂河了。每天早上从六七点钟开始,就有小商小贩陆陆续续地在二厂河旁边练摊。水果、蔬菜、毛线、袜子……很多老人、小孩子和女人挤在小河边选东西。这时候我就老能看见我们班的几个女同学选折纸鹤的纸。大一点的是一块一达,小一点的有八毛的,有五毛的。那些穿着校服的女孩子把头扎在一堆,从各种颜色的折纸里选她们觉得最好看的。即使是同一花色的纸,她们也能在颜色上看出深浅的差别,或者在渐变的纹路里看出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纸鹤的头像,是用蓝色的纸折的。我从没在二厂河的小摊上见过这种蓝色的纸,也没见哪个同学买过这种折纸。是怎样一种蓝色呢?后来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春天里到一个海边小城暂住,应该是农历初,初一退潮,初二海水上涨。重新注入的海水干净清澈,在太阳的照射下区分为很多的颜色,有的地方偏绿,有的地方又偏黄。我现在想起来,纸鹤那张头像中用的折纸的颜色就和那次见到海的颜色一样。
蓝色的纸鹤的头像闪烁。她问我,为什么等,等什么。
我说,为什么等我不清楚。等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明天一定和今天不一样,和昨天也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那只蓝色的纸鹤又闪烁了,如果比现在更糟呢?
我打字,那么再结束。
隔了一些时间,我又打字:反正都会结束。
年纪大了以后不爱想以后,也不爱难过,偶尔难过的时候都是在想以前的事。那个时候不一样,那个时候我们都爱想以后的事。而关于以后的事,谁也没有把握,那就是我们难过的原因。
隔了挺久纸鹤不再说话。那天是周日,没错,我不可能忘了,因为第二天我就见到了纸鹤。
她说,明天你上学吗?我说,上。纸鹤说,明天早上跑操的时候,你就跑一圈,然后说肚子疼去上厕所。要真的去。等你出来就看见我了。
我说,你是我们学校的?
她说,是,见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