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一
几百年前,斯纳多吉带领部落来到巴拉格宗,逃离了纷争战乱的世界,隐遁在这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
今天,是谁将这世外桃源展现给了世人?是谁把新的生活方式带回了巴拉格宗?是谁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又是谁系紧了乡土情结,留住了原始部落?
是他,斯纳定珠。
拉姆告诉我:“通往巴拉格宗的路是我们的英雄——斯纳定珠修的,以前的路很狭窄,从村子去香格里拉要走上五、六天,现在半天就能到。”
想想来时的路,一路走来,也觉平淡无奇。直到后来,我在央视节目《朗读者》上看到斯纳定珠,他朗诵了吉狄马加的诗集《火塘闪着微暗的火》,我才被这条路背后的故事深深地打动。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香格里拉深处的山谷里,四个男人轮流抬着一个担架,其中一个举着火把引路,另一个在后面观察险情。他们背着弹弓、大刀,携着药物、干粮,走在开凿的山壁上。
担架上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儿,他捂着自己的左眼,面目狰狞,忍受着极度的刺痛。男孩的父亲正在担架尾部,一边焦急地观察着男孩的伤势,一边回想起下午那一幕,不禁自责起来。
男孩一家以打铁为业。现在全国人民都在大炼钢铁,虽然山路狭窄、村庄偏僻、几乎没有交通运输,但也无法阻挡这场工业运动在巴拉格宗如火如荼地开展。
男孩才满十岁,就已经站在炉旁,成为这次运动的主力了。今天的火炉,烧得格外旺。铁器只烧了不多会儿的时间,就已经可以锤炼了。为了加快进度,午饭后,火炉旁就又响起了"咚咚锵锵"的打铁声,今天的产量真丰富!大家都很高兴,干劲儿十足。
就在这时,炉里的铁块炸裂,一块通红的铁片蹿进了男孩眼中,“啊……”,男孩用双手捂住左眼,双眼紧闭,红色的血浆从左眼流出,穿过手缝散开,血迹覆满了下侧的手和手下的脸。
火炉旁的大人惊呆了片刻,孩子的父亲迅速放下手中的家伙什儿,褪去手套,跳到孩子身边。“定珠,没事,咱马上去找医生。”
父亲以命令的语气对旁边的人说:“快,哥们帮个忙。”大家也都缓过神来,迅速放下手中活计,将男孩抱上父亲肩头,一路护送向村医家跑去。
村医将孩子眼睛周围进行了简单清理,对父亲说道:“不,不行。得,得赶紧往县城去看。这,这孩子肯,肯定是得罪了火,火神,不,不好,说不定对,对咱们村都,都不好。”等不及村医继续往下说,父亲就招呼同伴,背着男孩回家了。
母亲含泪准备物资,父亲招呼两个兄弟,趁着夕阳西下,向香格里拉县城赶去。母亲将他们送到了路的尽头,遥望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山谷。江川哗啦啦地在山谷中回响,晚风拂过,母亲双眉紧锁,鬓角的青丝挣扎着,舞动着,直待夕阳无情地落在山后,才一步步走回家中。
一路走来不敢停歇,男孩还在疼痛中挣扎,路途还那样遥远。夜是那样的黑,不远处的两颗星星,不会是野兽的眼睛吧?不时传来的两声嚎叫,不会是野兽的抗议吧?三个月前,有人走夜路遇到猛兽攻击,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我们可以应付猛兽么?管不了那么多了,孩子要紧。
在山的夹缝中抬着担架实在难行,只能昼夜兼程。困了,就在石头旁眯一会儿,饿了,就扒拉两口干粮,马不停蹄,父亲却依然觉得度日如年。
五天后,父亲一行来到了县城医院。经过检查,医生告诉父亲:“很遗憾,你们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孩子的眼睛已经无法复原了,可能会一生残疾。”
听到这个噩耗,父亲呆呆地立在原地,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同行的人收拾好行囊,安慰父亲,抬着男孩沉重地向回走去。
男孩失去了左眼。他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是用右眼观察的,他看到了马路、电灯、玻璃、楼房、多彩的衣服、多样的鞋子……他知道小孩子也是可以穿鞋子的,他用右眼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回来的路上,孩子躺在担架上,仰望着天空,白天看着一线天,听着江水流,夜晚数着天上星,闻着草木香。他并不知道失去了左眼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失去了半边天空的颜色,至少还可以看到另一半。所以,一路上他都在用力观看这个广阔的世界。
夜晚的星星真美呀!仰望星空,就放下了所有烦恼,星星深邃遥远,光明正大,自在地在天上闪啊闪,俯瞰大千世界,不会生病,不用走这漫长的路。
突然,男孩儿对父亲说:“以后我要在巴拉格宗修一条宽敞的路。”
父亲从遗憾中回过神来,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就是修一条路,可以把大汽车开到咱们村子里。”男孩倔强又兴奋地说。
父亲觉得这就是个玩笑,默许了少年人的理想。
星星点灯,照亮了前行的路。
二
三毛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如果她的愿望实现了,今天的森林里,哪一棵会是她呢?
杜甫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如果他的愿望实现了,今天的城市里,哪一楼会是他呢?
我常想:或许,我看的一本书正是前贤的愿望,我走的一座桥正是古人的化身。他们在今天物化成为人们的吃穿住行,带着善意与人的精神服务于他们深爱着的人群。
走在巴拉格宗的天路上,我确定我脚下的路就是康巴汉子的意志,这条路承载着斯纳定珠的梦想,不断地向远方延伸。
改革开放的春风,绿了江南,绿了沿海,也触动了巴拉格宗的峡谷。斯纳定珠带着儿时的梦想离开了故土,在商品经济的海洋里浮沉遨游。我能想象到在无情的社会里,一个左眼失明的残疾人,要面对多少冷眼和嘲笑,一个闭塞贫苦的乡下人,要付出多少辛苦和努力,他需要多宽的胸襟容纳社会的不解,多大的智慧接受他人的欺骗。
斯纳定珠不屈不挠,他有强大的意志,他有坚定的信念。通过27年的艰苦奋斗,他在香格里拉县城买了房、车,开了自己的门市、火锅城,资产达三、四千万,在当时当地,他是名副其实的富翁了。
此生已过不惑之年,儿时的星光少年,从来没有忘记星空。
那晚,斯纳定珠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四个男人轮流抬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巴拉格宗的山路上,前面一个人举着火把引路,后面一个人观察险情,担架上抬着一个十岁的男孩在数天上的星星,只听他说道,“我要在巴拉格宗修一条宽敞的路”,这声音在天地间回响,震耳欲聋。
醒来正是黎明时分,夜空中繁星闪烁,斯纳定珠眼角湿润,喉头黏滞,心中却甚是清明,一个伟大的工程正在斯纳定珠心中酝酿。
多年的夙愿就要变成现实,斯纳定珠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他满心欢喜地预备礼物,准备回到离开多年的家乡看望乡亲们,希望能够动员父老乡亲一起参与修通道路。
再次踏上这条崎岖的山路,斯纳定珠脚步飞快,看着这条走了上百年的路,他的心里反而有些不舍,但这一念,一闪而过。
斯纳定珠回到家乡,挨家挨户拜访乡亲,送上礼物,表达感恩。他将乡亲们召集在村子前的高台上,高台上有一座等身高的玛尼堆,悬挂的祈福经幡随风飘摇,他将修路的想法告诉大家,大家都沉默了。
那个结巴的老村医最先提出反对,他说:“这是绝,绝对不行的,这,这,这么长的路要开……凿多少座山,截,截……断多少段江,那要,要得罪多,多少的神明,会给,给我们村,村儿带来灾,灾殃的,不,不行,绝,绝对不行。”
大家听着结巴的话,更加疑惑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窃窃私语,人群开始聒噪起来。
“光是到出山口这段距离就有六、七十里路,这段路地势险峻,峭壁林立,山谷就是寒冽的江水,难度多大呀!这要修下去,要修到猴年马月?”
“先不说修多长时间,这修路的钱谁出呀,这么长的路,那不得是个天文数字,光靠咱们自己能修通么?”
“咱们这地方,机器都无法下脚,这么长的路,哪能说修就修呢?斯纳定珠肯定疯了吧!”
“先看看情况,倒是能修也算。”
乡亲们讨论了很久,反对的多,支持的少,终究也没个结果,无奈这场集会不欢而散。
夜晚,月明星稀,月色如洗,巴拉格宗静谧如天地之先,斯纳定珠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修路是我的梦想,修路为村民提供多少方便呀!为什么他们不支持呢?修通了路,我们就可以得到更好的医疗保障了,这路就是生命线呀!修通了路,我们就可以让后代享有更好的教育资源了,这路就是发展路呀!
斯纳定珠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看到一条通往巴拉格宗的宽阔公路横亘在峡谷之间,乡亲们家里都用上了电灯,安上了空调,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还看上了电视,连接上互联网,老人有家庭医生上门护理,孩子接受到来自大洋彼岸的现代化教育,亲人朋友们都走上了致富路……巴拉格宗不再脆弱、不再孤独,他拥有更多的潜力,更加光明的未来,他在梦里笑,父亲笑了,乡亲们都笑了,笑得如此甜蜜,如此开怀。
第二天,斯纳定珠再一次邀请全村人集合,只有六、七户人家来到了广场。斯纳定珠依然希望能够作通他们的工作,说道:“白玛婶子,还记得你儿子多吉是怎么死去的么?他在夜间走山路,被猛兽攻击,两天了,才被从县城回来的人发现,他那时已经不行了,回来你见了他最后一面,如果咱们的路修好了,就再也不用走夜路了,有什么病也能快速去县城的医院看呀!”
未曾想,白玛婶子一口痰吐在斯纳定珠的脸上,“我那可怜的儿子跟这路有什么关系,这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你修你的破路去,谁要你再提我儿,唉……我的苦命的儿呀!”一气之下,巴玛婶子离开了高台。
看到这一幕,大家也都散去了,斯纳定珠用手擦去了脸上的秽物,沮丧地回家去了。
父亲来到他身边,不满地说:“你修路,钱从哪儿来?你自己垫,你有自己好好的生活不过,偏要修这条谁都不愿意修的路干什么?你说你城里面好好的生意做着,非要回这穷乡僻壤,回来也就回来了,看望看望我和你妈,拜访拜访父老乡亲,谁不高兴,偏偏要闹出这事儿来,到最后你赔了钱不说,再有个什么其他闪失,我和你妈还怎么过活,你不考虑考虑你妻,你娃,也要为我们考虑考虑呀!”
斯纳定珠指着自己的左眼,含泪说道:“爸,你还记得我的左眼是怎么残疾的么?如果那时有一条大路,我的眼睛就能治好了,这将近三十年我就能看到完整的世界了,我就不用再被人笑话了,我就能看清别人的欺骗了,这么多年,我背负着这么多屈辱,不就因为我是个独眼人么?当年没有路,找不到好的医疗条件,我们没有办法,但我不能让巴拉格宗的后人也遭这个苦呀!虽然现在生活好了,但你要有个啥病,村里面有人得了急病,来不及看那就要等死了,那白玛婶子家的多吉不就是这样么?爸,你还记得,那年你们抬着我回来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么,我说,我一定要在巴拉格宗修一条宽敞的公路,你是答应过我的。”
父亲似乎有所动摇,但依然嘟囔着:“不修了,不修了,明天你就抓紧回县城,再也不要回来,别回来了。”
斯纳多吉没有放弃,第三天,依然召集大家做思想工作,这一天,男人都不来了,来的人更少了,他只好悻悻地离开。
三
巴拉格宗是自己的家,为了儿时的梦想,为了亲人朋友过上幸福的生活,无论千山万水的阻隔,无论多少乡亲们的唾骂,只要认定了方向,绝不轻易改变。斯纳定珠就是这样的倔强,倔强的人才能顶住所有的压力,像一颗定海神珠一样,为了海洋的平静,蒙尘于最深的海沟。
回到县城,他继续着手修路事宜,联系了当地最专业的施工队,进行现场勘验。当他带领施工队来到巴拉格宗峡谷时,所有人目瞪口呆,连连摇头,这里修路难度太大,大型机械根本无法开进,峡谷的入口就是一个大难题,既要保持道路转弯顺畅,又要与外侧的道路交通相衔接。
最后施工队摆手回头,不敢接下工程。
斯纳定珠又联系了市里、省里的专业施工队。他们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施工难度大,就是担心工程款无法由个人独立承担,纷纷拒绝了巴拉格宗的修路工程。
孤立无援的时候,斯纳定珠走上巴拉格宗的山路,这条山路依然那样崎岖,路边的碎石散落一地,那是山石滑坡砸落在地上,碎成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儿,石头旁还有一堆野兽的粪便,远处的草堆里有小动物的尸骨,一阵冷风吹过,草木颤动,峡谷的深处,那是江水的源头,大江轰轰隆隆,带着希望奔腾踊跃。听着这江水的怒号,斯纳定珠感受到生命的不屈不挠,奋勇前进。抬头看那湛蓝蓝的天空,虽有高山阻隔视觉,一旦走出峡谷,依然万丈晴空。
斯纳定珠下定决心,我要一步一步做起,一定修好这条路。
他购买大型机械,招揽人才,自己组建了一个施工队,从勘验到图纸到奠基开工,亲力亲为,勇上一线,主动承担。修路的工程在磕磕绊绊,紧锣密鼓中艰难进行着。
他打通了峡谷的入口,强化了陡坡的结构,架起了防护层,修筑了隔离带,在江上架起了桥,在陡峭的上坡路设计了山回路转。
修路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在这十年的过程里,斯纳定珠一直提心吊胆,他是这次工程的总负责人,施工队的进程,衣食住行,大型机械的使用与维修,道路的方向和设计等都要他一一订对核实。
道路修到第三年的时候,为了防止落石滑坡毁坏道路,砸伤行人,需要在一处陡坡建起防护网,施工队在陡坡上“咚咚锵锵”将防护网嵌入山体内,一处山体石块松落,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在落石下方,没有反应过来,跑慢了一步,落石压住了他的右腿,施工队待山体稳定,迅速抬开大石头,将他送往县城医院。但无论怎么样,那样一块大石从高处砸在人的小腿上,任谁也不可能保证小伙子能行动如常。
这件事传到了村子里,村医说道:“你看,看……吧,山神生,生气了,遭……报应了。”村民也觉得不能再往下修了。
小伙子被送进医院进行检查,斯那定珠心急如焚,为了减小对其他工友造成的心理阴影,修路工程也不得不暂停下来。
经医生鉴定,小伙子右脚脚踝两块骨头为粉碎性骨折,需要进行手术治疗,目前这项技术在省第一人民医院较为成熟,建议送往昆明进行手术。
斯那定珠与施工队工友连夜将小伙子送往昆明,入住省第一人民医院安排手术,手术在半个月后进行。
坐在病房的窗前,斯纳定珠双手抱头,伏在桌子上,看着病床上的工友正遭受重伤,他不禁难过起来,将头转向窗外,他想:如果手术不成功,工友和他的家庭往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岂不是我害了他们?工地上还有二十几口人等着我去发工资,我在这里耗着,算什么呀?村里人不支持我去修路,每每路过工地,对我们指指点点,我真的要坚持下去么?修了三年,才修了这十几里路,前面的路还有多少,我们要修到什么时候?这三年,我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和工友灰头土脸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到底图了个啥?看着窗外的天空,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始终不敢流下来。
正在这时,陪同的工友突然兴奋地说:“定珠,你看,谁来了?”斯纳定珠睁大眼睛,又快速眨了眨眼,将泪珠收回。双手掌心由双眼向两耳划去,平复了脸色和心情,转向门口的位置。他立刻站了起来,“爸,你什么时候到的?你怎么来的?”说着来到父亲身边。
父亲看望了受伤的工友,带着斯纳定珠来到楼层的休息室。父子俩人相对而坐,斯纳定珠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怕看到父亲的眼睛,也怕父亲看到自己的眼睛。父亲看着眼前的儿子,无语凝噎,三年来,每天的风吹日晒,风餐露宿已经改变了斯纳定珠的肤色,原有的高原红被太阳增添了沧桑的黄,消瘦的脸庞看不到皮下脂肪,这是劳动者的印记。
父亲打破了宁静,“定珠,听到有人受伤的消息,我心里放心不下,就到工地上找你,打听到你来了省第一人民医院,我就让他们送我到香格里拉,又转车来到昆明,一路上打听医院在哪儿,今天下午才赶到这儿。”
“爸,你这一路受累了呀,你咋一个人跑过来了,你给我打电话不行么?我去接你。”斯纳定珠说。
“我怕你不让我来嘛,我这一路走来也挺顺利的,没遭什么难事。这三年,你呀,瘦了,还瘦了不少嘞。”父亲解释道。
斯纳定珠笑了:“爸,我就想要把路修好,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事儿一直也放不下,修了三年,路还远着呢?”
“我知道你一定想修路,来的时候,坐在车上,我看到你们这三年来修的路了,很宽敞,我也想明白了,你想干啥就去干吧,你也到中年,只要你觉得对,我和你妈就支持你,就像小时候一样,我们答应你,支持你。”父亲看着斯纳定珠,语重心长地说。
斯纳定珠惊讶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喜,充满感激地望着父亲,多少温情的交融,多少力量的传递,就在这一瞬间,斯纳定珠再也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那么滚烫,那么欢喜。他握紧父亲的手,伏在上面痛哭:“爸,你知道么?我一个人坚持下来有多难,就在刚才我都要放弃了,我是为了大家好,你们却都不看好我,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呀!你不知道么,我还是你的孩子,我是一个只能看清半个世界的孩子,你们把我推出村子,我没有了家,没有了爹妈,我多么孤独无助,我这些话跟谁说呀?爸……,今天你能来,真的感谢你,有了你们的支持,我不怕,我一定要把路修完。”
父亲在昆明待了两天,斯纳定珠安排他先行回去。
半个月后的手术非常成功,斯那定珠留下工友照料伤员,自己驱车回到巴拉格宗。
在施工队,他向大家解释道:“工友们,小伙子右脚踝有两处粉碎性骨折,我们送他去昆明的省第一人民医院进行了手术,手术非常成功,现在他在医院调养,估计还有两个月就能活动如常了。”
施工队开始了小声议论,但大部分人都放下了心。
斯那定珠接着说道:“咱们的工程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不会因为有人受了伤就停止修路,咱们已经修了三年了,我不想半途而废,这三年里,大家跟着我,风餐露宿,昼夜劳作,非常辛苦,我也绝不强留大家,愿意留下继续修路的,我们还在一起去完成我们的梦想,愿意离开的,我会出这个月的双倍工资让你离开。大家自己选吧,现在想要走的往我的左手边站。”
有的工友目光坚定;有的工友看看周围一直生活和忙碌的地方,不愿离去;有的工友看到大家都没有站出来,自己也不敢往外走。等了一会儿,没有人站去左边,斯那定珠说道:“感谢工友们不离不弃,现在虽然在施工上造成了阻碍,但只要我们有这股劲儿,有这股说啥也要把这条路修下去的劲头,任何困难都压不倒我们。各组准备准备,咱们下午开工。”
村子里听说斯那定珠一回来,就带领着施工队在峡谷里“铿铿锵锵”的干起来,一定要继续把这条路修完。村医说道:“不,不行的,山神怪罪,罪了,得让他,他们停,停下来。”
这一天,村医带领着几个康巴汉子,拿着锄头、大刀来到施工队,工程又一次停了下来。
斯那定珠向村医说道:“村医大叔,您怎么到这来了,家里娃们都还好吧?今年收成可还行?”
村医看着眼前的独眼汉子,心中不落忍,这娃小时候被铁片伤了眼,我没办法给他医治,导致他错过时间,落下个终身残疾。不对,他是得罪了火神了,前些日子又得罪了山神,这是要遭报应的呀!想到这里,高声说道:“这,这路你~不能往、往下修了,山神、神已经发怒、怒了,你、你再修、修下去会连、连累村子的。”
斯那定珠笑着对村医说道:“村医大叔,您说的是前些天受伤的小伙子吧!他已经在大医院做了手术了,现在正在恢复,再过两个月就能行动正常了。山神啊,他是很支持我们的工程的,您看这些日子我们施工都很顺利呀!我们在施工前奠基的时候就已经向峡谷里的所有神明祈祷过了,目的是希望修好路,让村子通上电,让大家过上更舒适的生活,让有急病的乡亲得到有效的医治,让咱们的后代能够学知识,有更好的发展。村医大叔,我带您看一看我们已经修完的这十几里公路吧!”
说着,斯那定珠把车开到村医跟前,“村医大叔,你们上车看看吧!”
康巴汉子看着村医,村医犹豫着。
斯那定珠下车,将村医请上了副驾驶。
斯纳定珠驾驶车辆,带着村医和康巴汉子,行驶在修完的十几里道路上。山谷里的风推着车辆平稳行驶,清澈的江水轻快地流着,康巴汉子摇下车窗,欣赏着沿途的美景,指指点点,嘻嘻笑笑。
他们远远地望着那条崎岖不平,高高低低的山路,觉得那条路实在危险。再看正在行驶的道路,那样宽敞,可以并行两辆大型货车,空间依然绰绰有余;那样平坦,不用像走山路一样爬高就低,还能悠闲地游山玩水。他们从没有过这种体验——如此快速方便地来到峡谷山口。往常,这样的一段路至少要辛苦地走上大半天,现在二十分钟就到了。
旧道和公路在峡谷山口汇集,他们的终点都在巴拉格宗的高台,高台上矗立着一座庄严的玛尼堆,祈福的经幡随风飘扬。
斯纳定珠带领村医一行,来到谷口一处平缓的坡地上,这里矗立着一座洁白的金顶佛塔,五彩的经幡好像在呼唤着平安吉祥。 斯纳定珠点燃塔边的一束香草,放入塔底燃烧起来,随即双手合十祈祷,村医和康巴汉子见状也双手合十,恭敬佛塔。祈祷完毕,斯纳定珠转向村医:“村医大叔,这座佛塔是我们在奠基的时候修筑的,奠基时,我们请来了寺院的高僧,对我们的修路工程开光加持,得知终点有一座庄严的玛尼堆,他告诉我,要在此处修建一座佛塔,用来祈福祝愿平安顺利。这座佛塔与玛尼堆遥相呼应,一定能保佑我们村子兴旺发达的。您想,行人走进入口,见到佛塔,祈佑峡谷神明保佑,善良的神明听到,定会满我们愿的。所以您不用担心。”村医端详着眼前的佛塔,说道:“可……可是,前……前些天,有……有人被砸,那不……不是,得罪了……了神明么?”斯纳定珠说:“村医大叔,那个小伙子已经在大医院做了手术,再过一阵子就能正常行走。他那天出事,是因为在施工前没有进行严格的勘验,石块松落被砸是一次工程安全事故,是我的错,不是神明的错。后期的工程,我一定更加严格督促施工安全,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儿了。您放心。“这一路,您也看到了,我们修的路宽敞顺畅,来往非常便利,节省了大家的时间,也更安全,您看那条旧路,”他指着远处的山路,说道:“一年下来,磨坏多少双鞋,出过多少事故,今天我们的公路已经修了十多里,这比较起来,您自己感觉一下。” 村医望望山路,又看看公路,点了点头,向坡下走去。斯纳定珠开车驶回工地,村医临走前又嘱托到:“一定……定注……意安全啊!”“您放心,大叔。”
山谷里的机械又开始“铿铿锵锵”欢快地操作起来,佛塔的熏烟弥漫山谷,似是供养山中的神明,又像袅娜的仙子助兴起舞,感谢神明慈悲的祝福。
四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阴阳轮转,斗转星移,不知不觉已经是第六年了。这六年里,斯纳定珠如履薄冰,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虽然开源节流,终究入不敷出,投资的产业利润已经不能满足修路的开销。
修路还在继续,每天的进度却越来越慢。一个人的时候,斯纳定珠总是愁容满面,最后他将目光放在了自己所拥有的产业上。这三十年来,一点一滴的财富积累,饱含着汗水泪水,贮藏着自尊自律。财富,不仅是现实的物质,更是坚强的意志,它们方兴未艾,却最终要助力人的梦想,这是财富的宿命,财皆有散时,或重于泰山。
夜色清明,披星戴月的归途,家中的油灯是最温暖的光亮;长路漫漫,马不停蹄地奔波,脚下的路是最坚实的依靠。斯纳定珠趁着夜色回到了家,家中父母尚安,斯纳定珠坐在椅子上,盯着眼前那盏油灯,他的身体有一种无比的放松感,他想在这种状态下多停留一会儿,一夜无话。父母知道他修路劳累,不敢过多打扰,只是铺床烧饭,尽力缓解儿子的疲劳。醒来觉得甚是清明,睁开眼的那一刻,不知道今时何年,忘却了所在何处,抛弃了年龄的幻象,卸下了身上的千斤担,盯着墙壁望了一会儿,才知道何时何地何年岁,眼前道路有多远。山间的清晨,屋顶炊烟袅袅,鸡鸣三声,阳光穿过东山山巅,照射在对侧的山坡上,巴拉格宗的太阳总是来得迟缓,去得着急。早饭后,母亲在门口光亮处,缝补父亲的鞋子,父亲坐在堂屋的藤椅上,点燃烟杆,抽了两口,斯纳定珠坐在一旁对父亲说:“爸,我要把房子、车子、门市、火锅城变卖了,修路钱不够,我只能走这一步了,这次回来想要跟你们二老解释一下,儿子不孝。”说着,跪在地上向父亲郑重地磕了头,又向门口的母亲下跪磕头。父亲望着屋外,似乎在品味烟草的质量,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好像在找旧时的针脚。斯纳定珠站起身,说道:“爸,妈,我这就走了,你们在家注意身体。”四周寂静无声,父母沉默着,仿佛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市场总是这样,供给的意愿大于需求时,商品价格往往低贱。回到香格里拉,斯纳定珠发布的招购信息,迅速在云南的投资圈儿炸开了锅,有的在评估买卖得失,有的在八卦买卖背后的原因,有的知道隐情在背后默默地扼腕叹息。
虽然不舍,但山里的那条路在召唤,那条路是人生的意义,斯纳定珠愿意为之抛弃所有。得到了新一阶段的资金,斯纳定珠又开始了他的峡谷工程。
回到施工队,父亲、村医和几个康巴汉子早早的等在那儿,斯纳定珠从置换的面包车里走下来:“爸,村医大叔,你们怎么都来了?出什么事了么?”
父亲走上前来:“定珠,我们来是给你送钱的。”说着从怀里掏出好几本存折,“那天你走后,村医大叔来了,看我和你妈有些发愁,问出了原因。就号召大家为你筹钱,钱不多,也是大家伙的心意,你为大家做了这么多,怎么说也要收下,我和你村医大叔就是为了这件事一起来的。”
村医大叔重重地点点头:“你一定要……要收下,要……要不然,这路……你就别……想再修……下去。”说完,笑了起来。斯纳定珠热泪盈眶,感动地说:“恭敬不如从命了,这钱我收下,爸,大叔,等路修好了,一定会造福咱们村的父老乡亲的,你们等着,咱们都要过上好日子。”
村医大叔说:“这……这就对了。”
独眼的斯纳定珠贱卖所有的家产修路,起初只是一个本地的商业新闻,后来成为社会热点。媒体纷至沓来,施工队竟也门庭若市,一下子多了人气儿,施工队有些兴奋,平日的沉默变成了善意的表达。
媒体将整个峡谷状况和已修通的道路进行了全景和特写拍摄,将施工队的艰苦生活和工程的高标准高质量进行了对比,将斯纳定珠的故事进行了专题报道,在社会引起了很大反响,有以个人名义寄钱寄物的,有以大投资者的身份寻求合作的,有各级政府发函表示慰问帮助的。
采访太多,影响施工的进度,一个星期后,斯纳定珠谢绝了所有采访,隔离了所有的记者,全力投入修路工程。
省政府联合了临近的几个市县,对工程进行定点定单位地扶持。在前期工程的基础上,有了政府的大力支持和帮助,路修得更加顺利,道路每天都在向终点可视化地延伸。
五
一条巨龙在峡谷腾飞,一条天路与云端交汇。通往巴拉格宗的路全长三十五公里,有五十二个发卡弯,其雄伟壮阔,令人叹为观止。修到最后一公里路的时候,斯纳定珠回到家里,那晚,一家人围坐在油灯前,父亲说:“这路只剩下最后一公里了,这日子不知不觉,过得可真快呀!修了有十年了吧?”“唉,有了,修了有十年了。”斯纳定珠回答。“真好,真想去看看这条马上修到咱们家的路,这么远,你做了不少难事。”“这简单,爸,明天我载着你全程跑一趟。”第二天,父亲再也没有起来。两个月后,这条路全线贯通,全村人夹道欢迎施工队进村,并在玛尼堆旁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斯纳定珠无比地兴奋,仿佛那只左眼也放着光。夜里,斯纳定珠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看到窗外漫天的星星,一颗,两颗……父亲抬着担架在前面走,他只能看到父亲的背影,他想告诉父亲,路修好了,他叫父亲,父亲也不回头,忽然父亲消失了,他躺在原地,害怕极了,他起身去找父亲,一路寻找,他问高山,问江川,问花草树木,甚至问野兽,没人回答他父亲去了哪里。他边走边呼唤父亲,边走边哭……醒来的时候,眼泪还在流,尽管悲痛,他却不想从梦中醒来,因为在梦里,他还可以寻找……斯纳定珠多希望,父亲能亲眼看一看,这条汇注了自己全部心血的天路,如今,父亲只能在天上默默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一句“爸”,一句“妈”,当有人回答你的时候,我们就回到了小时候,可是一旦再也没人回答你,我们就成了孤儿。我们终究会成为孤儿,因为我们会成为孤儿,所以更要懂得珍惜。通往巴拉格宗的天路修好了,村民家家户户用上了电,医疗、教育、生活水平都得到了更大的提升。
巴拉格宗的夜空,星星依然闪亮,斯那定珠抬头看到了父亲的脸,在星光里笑,和他当年在担架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注:以人物原型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