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河北省东部有一条还乡河。河边有个村庄,名叫清风店。一片树林,遮掩着茅屋,瓦舍、粉墙、竹篱。不到三百户人家,却也出了不少可谈讲一番的人物。

单说西街路北,一株古老的大柳树东边,井台斜对面儿,院里搭着葫芦架,篱笆上开满紫色豆花的草房里,住着个名叫常四起的青年后生。

这后生,六岁丧父,十七岁丧母。母亲死后,他那刚出阁的姐姐,把家里的东西大包袱小包袱地往婆家运送。对门隔壁子的婶子大娘们看不过眼儿去,偷偷叮嘱他:“傻孩子,留点心眼儿!”他倒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羞怯地咧着嘴巴,微笑说:“多谢婶子大娘对我这份儿关心啦,我还有谁?就这么个亲人啦,叫她捡着随心的拿吧。”听了这话,人们都愣怔着眼睛,好像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接着,有人带着惊讶惋惜的神情,悄声说:“这孩子缺心眼儿。”

就是这个似乎有点傻气的后生,初级社时,被选去做了会计;高级社时,还当了一任团书记。不久,才二十四岁的常四起,竟被支部推选为清风店生产队的书记了。

“才几天不穿开裆裤,是鸟不是鸟的,混充大尾巴鹰,成人物头啦。”

这话是常四起被推选为书记不久,生产队长曹克星一天中午回到家里说出来的。

老头子阴沉着胡子麻茬的脸,刚坐上炕沿,从腰间掏出小烟袋,一眼瞧见老草鸡正在柜板上啄大瓢里的高粱,他猛然冲过去,吓得老草鸡扑楞着翅膀,嘎,嘎叫着,飞出了屋。他又瞪着两眼,直追到院里,还脱下一只鞋砸了过去。老草鸡上了屋脊,老头子才用一只脚跳到墙根,穿上鞋。回屋重新坐到炕上,喘吁吁,吹得他那把灰白色的大胡子直掀动。

女儿曹玉茹,一边往炕上放饭桌子,一边偷眼察看父亲的脸色。这闺女,眼下正和常四起恋爱。老头子暗示过女儿,叫她同那后生断了来往。虽然,这闺女对父亲敬畏和信任得差不多到了迷信的地步;虽然,她觉得老头子瞧不起新任书记必有充分理由,但要同他一刀两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老头子的目光,从那两丛乱草似的眉毛底下,对着女儿的眼睛,直射过去。女儿低垂下眼皮,丰满红润的脸上,现出似乎有错的神情。老头子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不亚于响雷打在闺女的头上。

“瞧他老实巴交,挺厚道呢。说实了,真正的只为个人打算!”就好像女儿替常四起说了圆场话儿,老头子火气包天地喊叫着:“一百多天没下一滴雨,地旱的,敲几下咚咚山响,他还要亩产二百八!就顾他自己挣强得脸当书记啦。等秋后,交了国家征购,叫大伙喝西北风?”

这时候,曹克星的老伴儿,端着饭盆进来,接着丈夫的话碴儿,鼻子里哧哧两声:“书记!书记!”

说着,扭脖子把脸转到一边,嘴撇的足可以拴住一头毛驴。

老头子又立刻接老伴儿的话碴儿:“段顺这会计有什么不是?平白地就把人家撤啦?”

老头子越说越有气,朝他老伴儿搭撒着两手,暴雨似的唾沫星子直飞:

“说段顺动用公款,自己做买卖,可人家不是如数的都还上了吗!还假模假式劝我别同段顺搀合,叫我把股份退出来!哼,天底下就有这种人,见别人吃饱饭,他眼红,气恨得慌,不拆别人的台他睡不着觉。这不是!他一当书记,连段顺的成份都有了问题啦。明明是通过打击段顺来打击我嘛!想把我挤下台,瞧着吧!”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用挑战愤怒的目光,朝坐在桌子对面的女儿瞥了一眼。他觉得,作为常四起的对象,应该特别注意为父这句话。

“为了在上级面前得脸,他又提出多栽白薯。”他带着同样愤怒的表情说。从女手里接过盛饭的蓝花碗,然后把脸转向老伴儿:“天这么旱,一桶水倒在地上,滋滋直响,他硬要栽白薯。清风店算倒了霉啦!”他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撂,脸上那股子丧气的神情,似乎懊糟得连吃饭的心肠都没有了。

妻子见事情竟严重到影响丈夫的饮食,这才劝说老头子,别为一个不懂事的傻小子,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老曹克星吃完饭,撂下碗筷,伸出巴掌,把沾在胡子上的饭粒子抹撒掉,探出身去,脸对着炕沿根底下擤鼻涕,从那像吹喇叭一样的响声,可以断定出他那股子怒气还没有消。

“告诉你,从今以后,要是看见你再同那小子在一块！”他威严地看着女儿,下面的话没说出来,都从那两道严厉的目光里表示出来了，“你们那组不栽白薯,都给我种玉黍!”他又以队长的身份,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当着生产组长的曹玉茹。然后,盘起腿来,挺直腰板,把目光收在两丛乱草似的眉毛底下,小烟袋抽得像伤风的鼻子那么响。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