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祖传的那块玉》

      相爷的病越来越重了。相爷有气无力地对老二说,叫恁哥一家人回来吧,我很想他们。

      老二说,我这就去给俺哥打电话。

      老二以前之所以没有把爹有病的事儿告诉哥,是因为出现了冰雪灾害,交通中断,怕哥回不来着急。可现在铁路运输恢复了正常,就是爹不说,他也得给哥打电话,叫他们回来。他知道爹的时间不多了,爹走前总得见哥一面,不然,爹不甘心,哥也会落个不孝的坏名声,邻居爷们儿也会说他老二做事儿不是那样的;再说了,爹身上还有一块祖上传下来的玉,哥不回来,爹会传给他,那是不公平的。

      相爷身上的那块玉可是一块上等的真玉,相爷从没离过身。那块玉从明朝初年落入他的祖先之手,在他家传了多少辈人,相爷说不太清楚,只记得爹跟他说过,他老太爷把那块玉传给他爷时,玉往下滴着血。清嘉庆末年,淮北地区土匪猖獗,经常骚扰乡里,掳夺财物,奸淫妇女,无恶不作。一天傍晚,听说土匪来了,相爷的爷背起相爷年迈的老太爷就往外躲;出庄没多远,在高粱地里遇上了两个土匪。土匪见相爷的爷膀大腰圆,身强力壮,就强拉他入伙。相爷的老太爷死死抱住相爷爷的腿不放。一土匪扑哧一刀,相爷的老太爷倒在血泊中。相爷的爷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奋力夺过刀,连续砍死了这两个土匪。丢下刀,扑上去抱住爹。爹奄奄一息,把那块仿佛从血中掏出的玉交给儿子,断断续续地说,记住……要把她……永远……传下去……说罢,闭上了眼睛。相爷的爷悲痛欲绝,趁着天黑,埋葬好爹的尸体,连夜逃离了家乡。相爷从爹手中接过那块玉是在一九六〇年,那是个“人吃人”的年份。相爷的爹饿得浑身浮肿,他总是把相爷给他的茅根馍偷偷塞给孙子吃,这个孙子就是老大,当年五岁。后来相爷的爹活活被饿死,临死前把祖传的那块玉交给相爷说,啥物件儿都能丢,这块玉千万不能丢,她可是咱的传家宝哇!要是不止一个儿子,你临走前,哪个儿子在跟前,就传给那个儿子。爹的遗言,相爷不止一次地传授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老大、老二和他们的媳妇儿们都熟悉那块玉,是一件玉带钩,新疆和田的羊脂白玉,又是地地道道的元代物件儿,纹饰华丽,宝光闪烁。像琵琶,大半拃长。钩首兽头状,额间刻有一“王”字;肚面巧用子料红皮浮雕一螭虎,在曲身爬行,栩栩如生。好多玩玉者掌眼后都赞不绝口,说是一件稀世珍宝。这宝贝可有灵性啦!每逢下雨前,她都湿淋淋的,跟相爷三伏天头顶烈日翻红芋秧子热得满身淌汗一样。在“红芋饭,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的年月里,一天黄昏,相爷正准备把分得的红芋锼成红芋片子,一摸腰上的玉带钩,打了个激灵,忙对一地正在锼红芋片子社员说,夜里有雨,不要再锼了,赶快去拾晒干的红芋片子吧。大晴天,断云彩渣儿,上哪儿下雨去?大家伙儿没一个相信的,连他媳妇儿都嘟囔他发高烧说胡话。可是夜里果真下起了雨,而且是中雨,全生产队除了相爷家外,所有人家都沤了红芋片子。这下子,大伙儿对相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人给他起个 “气象爷” 的外号。那阵子,大家迷上听刘兰芳说评书《岳飞传》,不知谁用“相爷”这个宋朝宰相的官名替换了“气象爷”,渐渐地“相爷”就被叫开了。村里人知道相爷知风知雨靠的是身上带的一块玉后,就把那块玉邪乎得神乎其神,活了,里面长出一个人来。

      相爷有两个儿子,没闺女。大儿子老大十年前去南方做生意,发了,在城里买了楼。老二有点儿踮脚儿,小时候得麻痹症落下的。他个头儿不大,但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上学很聪明,从小学到初中,得的奖状贴满半个屋山墙。村里人谁不说他是个大学坯子。让人想不到的是,县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刚发下来,他却失踪了。一年后突然领着没考上高中的女同学翠花回来了。翠花挺着大肚子——快生了。那时他俩年龄加一块儿不够三十六,离谈婚论嫁远着呢。生米做成了熟饭,双方家长不得不默认这门亲事。翠花产下一男婴,取名叫忠诚。从此,老二两口子就守着家乡的黄土地过日子。五年前老大彻底离开了故乡的家。老大的房屋由老二看管使用,老大四口人的所有承包地共计十点三六亩无偿给老二耕种,但宅基地上和承包地边的树木不准老二砍伐。爹继续跟老二生活在一起,小病由老二出钱治疗,大病医药费兄弟俩二一添作五,共同负担;在爹能自食其力时,老大只在逢年过节给爹寄些点心钱;爹丧失劳动能力后,老大每年付两千元生活费,外加一千五百元保姆费,共计三千五百元给老二。祖传的那块玉,还是按老辈人定下的规矩办,谁有时运谁承受。这是老大媳妇儿找老二两口子谈妥的。老大始终没出面,也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有异议而碍于面子不好张口。爹坐在小板凳上,耷拉着脑袋吧嗒吧嗒吸旱烟,一声不吭。当听到扯起那块玉时,像某根神经被碰醒了似的,他猛地从嘴里薅出烟袋,狠狠朝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下,摸摸腰间,嗐了一声,扶住墙站起身,逃也似的走开了。

      相爷有病着床后,只能仰睡着吃东西,用小勺喂,一勺一勺地,跟喂婴儿差不多,不能喂得太紧,太紧了,容易呛着,喂一顿饭得大半个钟头的功夫。多半是老二喂,有时翠花也喂。老年人,尤其是有病卧床的老年人,往往会出现便秘,解不下大便,憋得挺难受,吃果导解决不了问题,免不了要使用开塞露。老二剪开一支开塞露口,轻轻地将长长的颈管插入爹的肛门,用力捏液袋,打不进去,溅了一脸。老二就带上一次性医用手套,用手指头掏。挨近肛门口的大便很硬,像算盘珠子一样,得慢慢地一粒一粒地抠出来后,爹才能顺利排出窝了几天的代谢物。爹说,我活着是个累赘,还不如死喽唻。爹,您千万可不能这样想啊!人们不是常说,老人是家中宝吗?有老人才算五福齐全哪!这是老二掏心窝子的话。医生每天都来家给相爷吊水,扎上针,收了钱,骑上摩托就走了。换吊水瓶、起针全是老二的事儿。老二看着给爹吊水,爹问,南地的麦长得可排场?老二答,跟去年差不多。爹问,天恁冷,可得冻坏?老二答,不要紧,咱种的是抗寒品种。爹说,冻不坏就好——咱这儿猪价可又涨吗?老二说,涨了,毛猪现在卖到七八块了。爹问,那猪肉呢?老二答,瘦肉十三块五,五花肉十二块。爹说,乖乖吆,今年的肉咋恁贵!老二说,农村劳力外出的多了,猪养的少了。猪一少,不就贵吗?爹说,猪一贵,往后喂猪的就会多起来。咱家的母猪仔不要鰂,都留猪秧子,到时候肯定卖个好价钱……医生对老二说,等晴天出太阳,开开窗户通通风,让老头儿多呼吸些新鲜空气,千万防止并发肺气肿。可是太阳一直不露脸儿,天冷得出奇,窗子也一直得不到打开的机会。吊了多天的水,相爷的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相爷张着嘴喘气,呼吸困难,有哮鸣音,还咳嗽。医生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好一会儿,又按按腹部,叩叩胸部,然后单独和老二说,气管炎没好,又出现了肺气肿,这不是好现象,你要有思想准备。老二听罢,脸刷的一下变了,想哭,不知所措地说,求求你给俺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要让俺爹度过这一关。医生说,除非去大医院吸氧。老二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去大医院。医生说,病人这种状况还能去大医院吗?再说了,吸氧也只是多维持一段时间。老二说,你说该咋办?医生说,八十多岁的人了,说句打嘴的话,也该老得着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遂人意。医生的话一下子碰落了老二噙在眼里的泪花。

      忠诚放寒假回家后,跟相爷住一个屋,在当门儿。他常去西间坐在爷旁边跟爷说话、伺候爷,爷很高兴。相爷问他,恁那学校可大?忠诚认真地回答,大,有两个校区,光我们那个校区方圆就有好几里地。相爷问,有多少学生?忠诚答,总共有两三万。相爷问,都是哪儿的?忠诚答,全国各地的都有,上海的最多,还有外国的留学生。相爷问,老师管得可严?忠诚答,老师不管学生,学习靠自觉。相爷问,你学习咋样?忠诚答,还算可以吧,没感觉多费劲,也许是第一学期开的课程较容易些。相爷说,还可以就好。要好好学,咱这一家就你有出息,将来要混出个人样来,你爸你妈脸上光彩,祖先和家族也都荣耀。忠诚笑笑,没说话。相爷继续说,恁老太爷的坟埋得好,头枕小庄户,脚蹬玉泉河,两膀又硬实。你知道恁老太爷咋死的吗?忠诚摇摇头,说,不知道。相爷说,他是饿死的,六〇年过歉年饿死的。他疼恁大爹,有一口吃的都给恁大爹吃,自己舍不得吃,结果就饿死了。嗐,恁大爹早把恁老太爷给忘了。忠诚皱着眉头,眨着大眼,仿佛是在听老师讲授思想品德教育课。相爷想翻身儿。忠诚忙上前去帮,看见爷只穿着短裤,腰里系着一条手工缝制的布腰带,宽宽的,很旧,满是灰,中间一疙瘩鼓囊囊的,里面藏着一个硬东西。忠诚知道,那是玉,传家宝,爷的心爱之物。小时候见过,也摸过,是爷从裤腰带上解下来,把栓玉的红线绳套在手脖上,拿着让他摸的。忠诚要自己拿着看,爷说玉不过手。忠诚现在还不太清楚玉不过手的意思,他想大概就是玉不相互传递或者不轻易让别人拿着欣赏吧,想问爷,看到爷可怜的样子,就不问了。忠诚记得当时他说,爷送给我吧。爷听了很不高兴,气呼呼地说,傻话!以后可不兴这样说了。还记得那时候不管谁要看爷的玉,爷都有求必应。不过,每次给别人看时,爷都得拉着栓玉的红线绳。自从奶奶去世后,那块玉爷就再也不给别人看了。忠诚用手搬爷的身子,不经意触到了那个硬东西,相爷哎吆了一声,忠诚脸上露出自责的神色,关切地问,爷,是不是传家宝硌疼了您?相爷嗐了一声,说,传家宝个鸟,一文不值!爷刚才还开开心心的,怎么一提到那块宝玉,他就嗐声叹气不高兴,还说是不值钱的东西呢?明明是传家宝,爷怎么说不值钱呢?难道爷是恐怕我再像小时候那样张口问他要,有意哄我不成?不对呀,爷可是从来不说假话骗人的,不论对谁,不论大人小孩,是村里人公认的实诚人哪。忠诚像高二参加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做那道最难的试题一样,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冒出了一头汗。

      相爷一口饭也不能尝了,只是靠每天三小袋奶粉支撑着。三小袋奶粉搁在一块儿总共七十五克,也就是一两半,一两半够弄啥的?好比一台小四轮儿拖拉机去犁一块地得用十斤油,你现在只给了二斤油,能行吗?爹不能吃饭,老二也吃不下饭。老二心里像塞了一块石头,饱饱的,整天没一点儿饿气儿。相爷似乎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头儿了,他这支风中残烛就要熄灭了,他开始害怕,不是害怕死,而是害怕孤独。他旁边不能离人,一离人他就喊,可着嗓子喊,就像老二小时候害怕黑天一样。老二小时候,黑天是一步也离不开娘,娘要是有事儿得爹陪伴着他。那时候,在老二心里黑天就是一只黑老虎,一只张着黑洞洞大口的黑老虎,它会吃人,一下子能吃很多很多的人。为了不让自己小时候害怕的黑老虎吓着爹,老二就和儿子轮流着看护爹,给爹壮胆子。夜里忠诚看上半夜,老二看下半夜;白天当然是老二看的时间多,因为忠诚是个小孩子,另外他还要看书学习呢。相爷拉着老二的手说,儿啊,爹是怕熬不过去了。哪会呢,爹,老二安慰说,天一暖和您就会好起来的。相爷摇摇头,怕是好不起来了,我心里有数。老二鼻子酸酸的,光想哭,但强忍着不在爹面前流泪,他是不想再给爹添加一丁点儿悲伤。相爷瞅出了儿的心思,眼泪先流出来了,说,我也不想死啊,我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生死的事儿由不得咱自个儿啊。这几天我老是在做梦,梦见恁娘,恁爷,恁奶,还有很多下世的亲人。他们都劝我跟他们走,他们说阴间也很好。老二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哗的一下淌出来,热热的,在脸上挂出了两条瀑布。恁不要太难过,讲起来我也该死得着了。咱人老几辈儿,就数我活得年纪算最大。恁爷活了六十一,恁老太爷活了五十九,恁老祖爷活到七十整。恁老祖爷要不是被土匪杀害,可能还会多活几年。恁对我很孝顺,我知足了。老二拿毛巾给爹擦擦眼泪,说,爹,您不是说要活到忠诚大学毕业吗?相爷说,我是想啊,可老天爷不让啊。老二说,爹,您只要有信心,一定能活到忠诚大学毕业!相爷摇摇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相爷说,寿木快合合吧,找三木匠,他的活儿做得好,他过年该回来啦?老二说,他回来了,是夜儿个回来的。我今儿个早起就跟他说过了,他说他明儿个就过来。也许是父子俩心心相印不谋而合的缘故吧,相爷笑了,笑得很满意;老二心里也捋过了一丝宽慰……

      老二拨通了哥的手机,拿着话筒的手在打颤,心里也有些慌张,鼻子酸酸的,喊了声,哥——

      你哭啥?哥在电话那头问,声音很高,很严肃,家里出了啥事儿?

      爹……

      爹怎么啦?

      爹病了。

      什么?爹病了?老大心里咯噔一下,腿有点儿发软。

      嗯。

      什么时候病的?

      有一二十多天了。

      老大抱怨说,都有一二十多天了,怎么,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老二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已让哥焦灼不安了,马上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改嘴说,不是太严重,所以没告诉你。

      现在啥情况?老大迫不及待地问。

      老二说,爹只是饭量没以前大了,睡在床上不能起来,你是知道的天一冷爹的气管炎就会犯,他只是很想恁。

      尽管老二瞒着爹的病情,但老大已经猜出爹现在是生命垂危。老大心里很难受,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他紧紧地攥着话筒,手似乎有点发抖,十分恳切地叮嘱老二,你听着,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给爹治疗,我们马上回去。别忘了,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两天后,老大他们回来了。

      老大看到爹的样子,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爹张着嘴喘气,脸泛土色,颧骨凸起,眼塌在坑里。老大扑腾跪在床前,上去拉住爹的手,声泪俱下,爹,我回来啦!

      相爷睁开眼,看见老大,露出惊喜,眼睛很快湿润了,干瘪的嘴无力地动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声音,都回来啦?

      老大说,回来来财、来财妈俺仨。

      回来就好。

      来财媳妇儿没回来,因为小孩没满月;凤(老大女儿)快生产了,也不能回来。

      来财得的是啥孩儿?

      男孩儿。

      男孩儿好啊!相爷一脸兴奋,接着问,吃得可胖?

      胖。

      胖就好——生意咋样?

      还算可以。

      可以就好。外面再好,不是自己的家。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你的根在乡下,在玉泉河边儿,咱家的祖坟在这儿,千万不要忘了本。

      老大点点头,然后掏出面巾纸给爹擦擦眼泪,又擦擦自己的眼泪。

      来财呢?相爷问。

      爷,我在这儿。西装革履、胖乎乎的来财走近爷,弯下腰,脸凑到爷面前。

      相爷用无光的眼仔细瞅着来财,就是找不出他记忆中的样子。他的记忆中,来财瘦瘦的,个子没恁高。相爷说,乖乖吆,六七年没见了,变化咋恁大,爷一点儿也认不出你了。

      来财不好意思地裂开大嘴笑了笑。

      做生意要守信,不要讨便宜,不要坑人。

      这些我知道,您放心吧爷。

      知道就好,咳、咳、咳……相爷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大给爹掖掖被子,爹,我从南方带回来的包装米粉肉热热给您吃吧?

      不吃,相爷摇摇头,啥好东西也吃不肚里去了。

      老大泪如泉涌,一脸歉疚。

      这时,眼珠子一直骨碌碌瞅这瞅那的老大媳妇儿,不情愿地把捂着鼻子的手挪到下巴上,假惺惺地问,爹,您得病多长时间啦?

      咳、咳,相爷干咳两声,缓缓气儿说,来财妈回来啦?

      您有病恁厉害,俺咋能不回来?

      回来就好。我得病快月把了。

      恁长时间没治吗?

      没少吃药打针。相爷说罢想翻身儿面朝里,但力不从心。

      老大忙掀掀被子,一手托着爹的大腿,一手托着爹的背,托起翻个面朝里。相爷本来就是瘦个子,骨瘦如柴,现在就只剩下几根骨头棒子了。爹的这副模样,实在让老大怜悯和伤心,他的泪水开始汹涌澎湃了。

      老大媳妇儿瞅见那块玉还在公公身上,压在心上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心里一阵轻快。现在民间玉器收藏升温,和田玉已成为稀少品种,紧俏得很,值钱得很,一年一个价。三年前就“按克计价”了。前年和田白玉的价格是黄金的四到十倍。眼下一公斤和田羊脂玉的市场价格已超过二百万元,要是带有红色或黄色皮的子料,价格还更高呢。老头子身上的那块玉少说也得有三两重,三两就是值三十多万元吔。老大媳妇儿夸张地想着,邪乎地想着,越想越怕那块玉不翼而飞,越想占有欲越膨胀,胀得她跟消化不良胀肚子一样的难受,坐立不安,屋里外头来回磨。

      翠花睡在床上对老二说,有句话俺窝在心里憋得慌!老二说,还有啥解不开的疙瘩?翠花说,老大两口子可是够精的,拿咱当傻吊。老二说,你咋能这样想呢?翠花说,你想想,现在伺候老头子就像被他们包下来似的,咱连挨都挨不上。老二说,我们伺候了恁长时间,也该他们伺候了。翠花说,老大多年不回来,回来了年后不该走走亲戚?偏偏还让你去走。老二说,亲戚谁走不一样。爹时间不多了,哥不是想多陪陪爹吗?翠花说,馋猫挨着锅台转——别有用心。我看尽孝心是假,想独吞那快玉是真!老二说,不要门缝里瞧人,把人家看扁了。翠花说,忠诚咋不能跟来财睡,非把他撵出来不可!老二说,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忠诚要看书,要学习,住一块儿多影响。翠花说,我看那块玉十有八九会落到老大手里。老二说,你是不是把心弯在那块玉上了?我心咋弯在那块玉上了?我心咋弯在那块遇上了?你给我说清楚!翠花嚷嚷起来。突然,从东院传来哥急切的喊声,老二、老二,快起来,咱爹不行了……听到喊声,翠花慌忙拽亮灯。老二忽隆坐起,身上有些发抖,喃喃自语,哪能恁快呢?白天医生来挂吊针说,还撑个三五天没问题,怎么一天还没过去就不行了呢?不会吧。

      相爷房间里只能听到墙上电子钟嚓嚓嚓的声响,吊在空中的节能灯发出苍白的光,屋里的一切都是苍白的。老大耷拉着脑袋,站在爹的床前流眼泪。相爷张着嘴,闭着眼,呼吸微弱,不醒人事。老二和翠花急匆匆走进来,老大媳妇儿和来财也尾随而至。老二哭了。翠花哭了。来财也哭了。老大媳妇儿也抹起了眼泪。忠诚最后一个进来,是娘把他喊醒的,一进门就嚎啕大哭。一片悲痛的哭声,打破了室内寂静,把电子钟的走动声给淹没了。

      过了几分钟,老二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大家不要哭了。他把模糊的目光移到翠花脸上说,翠花,去拿爹的寿衣去。翠花早就把爹的寿衣准备好了。孝顺的儿女总是提前为上了年纪的父母制好寿衣。按照爹的意识和当地习俗,缝制一个袍子、两件大褂子、一条棉裤、一条外裤,卖一套衬衣、一顶棉帽、一双棉鞋、一双袜子,都是蓝色的,大褂子、外裤、袍子和棉裤面料用的全是蓝绫子。当地人认为,人死了不能穿戴黑色服饰,黑色是铁,带不动。翠花擦擦眼泪说,爹身上的……话刚开头,下面的就被老二的白眼给截了回去……

      老大和老二刚给爹穿好寿衣,爹忽然睁开了眼。老大、老二又惊又喜。老二问,爹,你可喝水?相爷点点头。老大连忙给小茶壶里倒上茶递给老二,老二用嘴尝尝热凉,然后把壶嘴放入爹嘴里,稍歪,流进少许,忙端直,爹咽了,再歪茶壶……相爷断饭后,几乎茶不离口,而且要喝茶叶茶,老二就给他买了一只紫砂壶和二两“雾里清”,相爷很满意。相爷断饭近十天来,生命好像全靠水支撑着,十分八分钟就得喝上几口。只要爹活着,老二宁愿天天站在爹床前给爹饮水,或者说是给爹这盏灯加油。老二认为爹这盏灯一旦熄灭了,自己的路就会缺少光亮。相爷喝了水,好像干旱的庄稼遇到了及时雨,马上生机盎然。相爷说,快把我身上带的那个玉玩意儿取下来。老大说,已经取下来了。相爷说,取下来就好,在哪儿?老大剜了媳妇儿一眼,还不快拿去!老大媳妇儿红着脸不乐意地走开后,相爷嗐了一声。

      昨天夜里十二点多钟,相爷一阵子剧烈咳嗽后,心慌难受。相爷对老大说,看来我是不行了,快把老二他们都叫来。老大先喊来财和媳妇儿,然后出来喊老二。喊亮了老二屋里灯,老大回到爹屋里,见媳妇儿披着羽绒袄正在解爹的腰带,很恼火,给了她一拳,你咋不怕人笑话你!老大媳妇儿把那脏兮兮而又沉甸甸的腰带装进一个黄色塑料袋里,折叠裹成卷儿,来到东间,开开大柜,取出密码箱,把裹藏宝玉的塑料袋卷儿塞进密码箱底部,锁好密码箱,放回原处,然后再锁上大柜。“独吞宝玉”的目的达到了,老大媳妇儿心情比当年与同学争老大做恋人争到手还兴奋。已经到手的三十多万元,现在又要囫囵个儿拿出去,再拿回来的几率只有一半,这对于一个小商人的老婆来说,心里啥滋味可想而知。

      老大接过塑料袋卷儿,散开,掏出那条腰带,双手递过去,爹,给您。

      相爷说,你把带子剪开,取出里头的小玩意儿。

      老大地用剪刀照着针眼儿一一挑断缝线。线成了“灰包线” ,很粗。老大小心翼翼,唯恐碰到里面藏着的传家宝。

      当小玩意儿露出庐山真面目时,个个目瞪口呆,原来是一个“冒牌货”,现代人用劣等玉仿制的带钩,城市地摊上到处摆的都是,乡下有时也有人来卖,贱得很。

      相爷说,恁都看到了,这不是咱家祖传的那块玉。

      那块玉呢?老大媳妇儿勾着头问,那块玉到底弄哪去了?

      叫我弄丢了。

      啊,弄丢了!大家都感到惊诧。

      咋弄丢的?老大媳妇儿阴着脸,眼瞪得跟牛眼样。

      相爷说,七年前……

      七年前,老伴儿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添坟,相爷没让老二去,是自个儿去的。他把先人们五六座坟一一添好后,再去添老伴儿的坟时,已是黄昏了。他无精打采地刨着土,几个月来,尽管老二和翠花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但他还是不能从丧偶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像孤雁一样孤独,寂寞,有时还偷偷掉眼泪。相爷一锹锹、一锨锨把土添到坟上,也一锹锹、一锨锨把对老伴儿的思念挖了出来。他挖着想着,想着挖着,不知不觉天已黑透,坟前挖出好大一个坑,坟也添成老大一座坟。要不是老二来找他,说不定他能添一夜呢。相爷刚到家,翠花就端来温热的洗脸水,接着又把卧着两个荷包蛋、散发着麻油香的面条碗送到他手上。相爷接过碗,挑了两根面条放到嘴里,没胃口,就把碗送回厨房说,今儿个可能是累了,不想吃饭。翠花说,撑着吃些,能吃多少吃多少。真的一点也不能吃。相爷说罢就来到卧室睡觉,脱衣服时,发现玉丢了,是断了绳丢的,心里一惊,不禁啊了一声,顿时像丢了魂。丢哪儿?可能是丢在自家坟地。他想马上去找,但转念一想,黑天不会被人拾走的,明早才去吧。相爷一夜没合眼儿,天还没亮,就来到坟地。他用了一个早上的功夫,几乎把新添的土翻了个遍也没见那块玉的影儿。相爷很失望,玉到底丢哪儿?难道是丢了别处?啥时丢的呢?记得夜儿个早起还有呢,中午又没上哪去,在家去了一趟牛屋喂牛,去两趟茅厕……他一天没尝一口饭,凡是昨天去的地方他都找遍了,依然没有结果。他不住地唉声叹气,捶胸顿足。相爷丢了玉,就像刚失去老伴儿时的心情一个样,朝思暮想,茶饭不思。过了几天,他就到集上花七块钱买了这个仿制品,自己哄自己……

      相爷说,这个小玩意儿,在我身上带了六七年,我对它多少有点感情,留给我陪葬吧。

      老大和老二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相爷接着说,我多次梦见恁娘,恁娘说咱家祖传的那块玉没有丢。没有丢,恁就要把她找出来,保存好,流传下去;要是找不出来,我在九泉之下也不甘心。

      老大和老二又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老二说,爹,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把那块玉找回来的,即使我和哥这辈子找不回来,也会教忠诚、来财他们小一辈接着找下去!

      相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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