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在学校的假山附近等了半个多小时,天蓝色的帆布书包在肩头荡来荡去。谁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还没放学就把书包挂在身上。这是他们作为小学生的最后一个月。他期待着芷一像往常一样在午休时分跑到这里晒太阳。大约又过了几分钟,她和几个玩伴一起出现了。风风火火的架势,拽动着散落在空气中的美丽,他的心悄然颤动。
走到教室外的阳台一角,面对假山里芷一的方向,从书包里抽出手来,高高举起,作出抓握住某件东西的形状。正在和其他女孩儿嬉戏的芷一似乎捕捉到了这个僵硬的细节,绽放出和昨天此刻遥望着他时一样的微笑。不一会儿,他和芷一都出现在教室里。
女孩儿安静地坐在他前方课桌的位置,男孩儿斜着眼珠瞄了一下周边的窜来跑去的人影。他弯下腰,装作去拾捡东西一般,趁着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瞬,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纸团扔到了女孩儿的课桌下。紧接着,他尽力地保持着上半身的挺直,把腿伸到快要撕裂的长度,踢到了她的凳子一角。
芷一的背影还是那么端正,然后她迟到地响应了来自背后的声响。俯下身子,抬头,然后又恢复了一贯的庄重姿态。而男孩儿再次低头时发现丢出的纸团不见了,一颗心也跟着悬挂了起来,就好像独自坐上操场西北角的秋千,被大风一下子推到了最高点。他只有拼命地抓住两端的绳索,闭上眼睛,等待随风飘荡的结束。这一天无比漫长。他甚至觉得长过了每一年的期末考试,长过了最严厉的数学老师点名提问前的空隙。
放学后,他走在泥沙遍布的马路上,突然间发现自己对各种游戏都失去了兴致。他摩挲着口袋里那几颗棱角几近磨平的雪白石子,却不再参与路边抓石子的团体。耳畔的小伙伴们吵闹不停,叽叽喳喳,让他感觉像山里的麻雀一般聒噪。就连突突驶过的拖拉机,也没有带动起他往日飞奔攀爬的激情。看着那些奔跑着追随而去的欢快身影,在一团溅起的尘土里,稚嫩的脚步保持着少年的从容,携着他向家园走去。
吃晚饭的时候,他甚至没怎么体会到难得吃到一次的红烧肉的美妙味道。母亲奇怪孩子吃饭时的反常安静,询问起他身体是否不舒服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赶饭。这个晚上也显得更加绵长。他蹲坐在小板凳上,跟母亲一起剥着玉米。
一粒粒籽从指缝间自然的滑落,掉进簸箕,像完成使命满身创伤的弹珠被丢进了锈迹斑斑的瓷盘,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得响。煤油灯芯燃起的火焰发出滋滋声,越发显得黯淡了。母亲起身添了些油,催促着孩子洗了去睡觉。他说不困,更加带劲地剥起玉米粒,一串一串地掉,哗哗声像流水。
第二天终于来了,他起得很早。刨了几口饭在嘴里,提起书包就往学校赶,身后远远传来母亲叮嘱他慢点跑的声音。他打两根松木搭成的小桥上飞奔而过,沿着一渡河河堤,在沾满露水的青草空隙间跳跃,拐进崎岖的陡坡小路,一鼓作气爬到了山顶。
太阳从更远更高的山峰后面露出了半张亮丽的脸。剩下的半段路程是宽阔的马路,蜿蜒在一块块平坦的田野之间,牵引着人出发,奔跑。他早早地到了学校,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呆呆地望着窗外升起不久的朝阳。时间一分一秒地转动,把他身上的汗水挥发地一干二净。一个个人影陆续走进教室,还有起起伏伏终成嗡嗡一片的读书声。
芷一来了。他的眼睛透过竖立的课本边缘,定格在她美丽的背影上。窗外的日光洒进晨读的教室,一圈光晕笼罩着前方的女孩儿。他觉得她触手可及却又无限遥远。
教学楼响起的铜铃声唤来课间休息的时刻。大家兵分两路,男生争先恐后地涌向乒乓球台,女孩子牵着手三三两两地聚在假山附近的一小块空地上,有的跳绳,有的踢毽子。他们有各自的游戏,恪守着男女之间看不见的界限,泾渭分明。偶尔会有几个特别调皮的男生突然窜入女生手里晃动的绳影,又在那些女孩子集体斥责中一溜烟地逃开。
他没有在假山附近看见芷一的影子,却在回到教室时发现她正坐在自己课桌后面的位置,翻看着别人的书。他有些不安地走向座位,刚刚坐下,便感觉到自己的凳子被踢了一下。他低下头,发现了方块形的纸团。拾起来后,他偷偷地攥在手心里,一动不动。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的眼前浮现着不同的课本,讲台上的老师来了又走,满脑子都是书包夹层里那四四方方的纸团。他总是没来由地担心着课桌里的书包会不会突然坏掉,裂了缝,掉落出他满心包裹的秘密。从没有如此期盼放学的铜铃声在这幽静的乡野里早一点响起。
这一天的傍晚,夕阳饱满,流光充溢。他飞一般地奔跑着,蓝色的书包在腰间肆意地摇摆,空旷的马路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一刻,他自由的心灵置换了广袤的蓝天。一道瘦小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山间的小径,他放慢了步履,前后左右乱瞧了一通。只有偶尔的鸟声起落,山泉从林中深处不绝如缕地汇集,流向山脚的一渡河。
他顺着纸团的折痕,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芷一的回信。一个个娟秀的蓝墨水小字闯入眼帘,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芬芳。他压制着心脏跃跃欲出的狂烈,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脚踩飘云,如梦如幻。夕阳最后的一丝暖意也在心头泛起,化作甘甜。他把信纸靠近脸庞,追逐着那股弥漫在处处折痕中的特殊香味,沉醉在另一个人带来的梦境里。
七点半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晚饭,正在母亲点燃的煤油灯下写着家庭作业。有着彩色图案的文具盒是父亲去年过春节回家买的,双层的布局可以分门别类放好几样东西。他精心地呵护着父亲的新年礼物,不再因忘记笔帽而让墨水沾染文具盒。
此刻,完好如初的礼物正摆放在父亲在家时常常用来下棋的折叠式木制棋盘上。楚河汉界依旧明显,只不过早先涂抹的油漆已经处处斑驳,裸露出不规则的伤疤。仿佛是等待常年远走他乡的主人归来,漫长地期许中,悲哀的印痕刻满心头。
虽然已经不像父亲刚刚离家的那几年那般想念,面对油灯下的棋盘,他还是会时不时地用右手的食指顺着黑色的格子,一横一竖地临摹下去。以为手指跟随着棋盘上的线条走到了尽头,父亲也许就会突然的出现了。今天此刻,他暂时的遗忘了对父亲的思念。藏在作业本底下来自芷一的信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绪。母亲出去给牲口送粮食的时候,借着昏黄的灯光,他又一次一字一句地看起信来。
在芷一的回信里,和他一样都用到了“动心”这个词语。他想起自己写信时琢磨半天“女人”“女子”“女生”的焦虑,最后还是把“女子”放在了“动心”的后面。这个选择让他把芷一从一般化的“女生”中分离出来,而“女人”这个选项也许会吓到那个他心中的人,又或者吓到他自己。但在芷一的回信里,“男人”这个词语却醒目地跟随着她的“动心”。这让他惭愧而又动容。
那张稚嫩的脸渐渐地浮现,和女孩儿独有的勇敢一起,冲淡了他内心深处残留的几丝怯懦。他反复地看着那句“第一个令我动心的男人”,在油灯照耀下的脸如同冬日里炉间旺盛燃烧的柴火,放出热烈的温度和鲜红的色彩。
他们在信里的称呼从全名变得越来越简洁,亲密。女孩儿已经习惯只叫他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他开始叫女孩儿一一。每一封信的开头,那个昵称的存在是他们给予彼此的特权,独一无二。那股迷人的芳香透过每一封信越来越深刻地印在他的心底,像温顺的水流滑过泥沙,无迹可寻,却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