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他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题记
八月的秋是猛烈而狂放的,像咆哮的猛兽般的风张着血盆大口,似是要吞噬地面上的一切事物。破旧的门框像一位暮年的老人,在狂风中发出沙哑而间断的呻吟。
一道灰色身影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宽大的衣袍更显得他瘦弱不堪,他的颧骨高高的突出,只有那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他的身形单薄得似乎只有拄着拐杖才能不被肆虐的秋风携走。他的影子在灰暗的地面上被映得很长,更显得无比孤独。
“别在这站着了,风大,你身子弱,进去等吧。”妻子担忧地扯着他的衣角,低声劝说。
“既然已约定好傍晚相见,定是要到的。他迟来一些没关系,我再等他一会儿。”杜甫凝视着远处的一片昏暗,目光似是聚焦在不远处的竹林,又像只是漫无目的地散在茅草飘落的院子里。
屋里的孩子又开始高声地啼哭,吵着要喝粥,妻子只好撒开了手,叹了口气。转身一边高声安慰着孩子,一边走进了阴冷破旧的里屋。
不远处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友人严武带着两个随从穿过小道,走进了这个小小的院落。杜甫拄杖想要上前,却被快步走来的严武止了脚步。
“杜兄何必多礼,”他一边说着,一边招呼身后的使者将手中的食盒提进屋,“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杜兄布菜。”
杜甫微微侧身,轻轻地向严武点头表示感谢,“进来坐坐吧,屋里有些冷。”
妻子抱着孩子坐在房屋角落的床上,屋顶有些地方的茅草被风卷走了,露出了大片的空缺。寒风从每个角落侵入了这间小小的草屋,挤满了每个地方。
杜甫执意拉开小小木桌旁的椅子,请严武落座。“这一段时间多谢你的帮助,不然我的妻子儿女都没有安身立命之处,我…我实在是惭愧。”大约是许久没有喝水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都是严某的分内之事,杜兄只要有困难,我一定鼎力相助。”严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只是天寒了,这屋子有些漏风,改日我请人给你修补…”
“不,不用了。”杜甫出声打断了他,“只是夜里有些凉,盖上被子就好多了。不必麻烦你。”
严武似乎还想说什么,一旁的孩子又哭闹了起来,年纪较大的孩子跑到了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热粥。
杜甫轻声呵斥着他,严武似是看出了他的难堪,“天色已晚,严某改日再来拜访。”带着两名随从离开了。
孩子兴奋地抬头看着杜甫,似乎在询问他是否可以吃上几天以来的第一口热汤,杜甫看了他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孩子欢呼一声,拿起小碗就狼吞虎咽起来,也不顾那粥还冒着热气。
妻子抱着小儿子走过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你不应该拒绝他。这个草屋根本撑不过冬天。”
“严弟已经帮了我们太多事情,如果不是他,我们也还是众多流离失所的人们中的几个罢了。”杜甫将早就斟满的酒一饮而尽,“不能再麻烦他。”
“你总是这样,但是这个屋子与外面又有何区别!”雷声打断了妻子的话,她转身跑出了屋子,急急忙忙地收起那几床早已单薄而僵硬的被子。
杜甫看着窗外阴沉如墨色般漆黑的天空,呼啸的风声渐渐平息了,乌云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地方。妻子那忙碌的身影在被子间穿梭着,孩子依旧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碗粥。心里泛起了一阵阵酸涩,这时候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贫寒的人,不是诗圣,也不是杜甫。
夜已经深了,又冷又硬的被子像铁似的贴在身上,带起一阵阵寒冷。杜甫辗转反侧,却难以入睡。他想到了安史之乱后的长安城,想到了自己在冰冷监牢里度过的时日,想到前两天那群抱走自己屋上茅草,自己却无力阻止的顽童,想到了妻子布满伤痕的双手,愧疚和自责像是海浪般几乎淹没了他。
雨滴打在他的身边,打在地板上,发出了饱满而低沉的声音。天边已经泛起了浅浅的白色,杜甫终于沉入了浅浅的梦境。在梦里,他看到了一排排高大的房屋,妻子拉着两个孩子站在一栋屋子的门前,向他招手。而妻子许久没有绽开笑容的脸上也浮现出轻松的神色。
长安城中堆积的废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快乐的笑脸,那一排排高大的房子在风雨中安稳地伫立着,像一座座小山般,令人安心。
雷声将他从温暖的梦中拉回了现实,身上的被子被雨水打湿了,紧紧缠绕在身上,令人感到溺水般的不适。他坐起了身,拄着拐杖再次来到了门前。
“到底何时才能出现梦中的情景啊!”杜甫在心中感慨,“如果这样,即使是让我冻死在这个草屋里,换来天下千千万万的人的温饱,那又有什么关系!”
太阳一点点爬上了不远处的天际,昏暗的天空被第一道曙光划破,他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很长,在破旧的地面上映得那样高大。
广德三年四月,严武去世,杜甫离开了成都。大历五年冬,杜甫在由潭州往岳阳的一叶扁舟上离开了人世。
当年破旧的草堂如今已修缮完好,络绎不绝的人群来到这昔日他流离失所的地方感受他当年的情怀。
只惜世间再无杜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