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侃录【29】
【原文】
萧惠好仙、释①。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②,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③,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④。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⑤,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⑥!”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辨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注释]
①仙、释:指道家与佛家。
②二氏:这里也指道家与佛家。
③居夷三载:夷,蛮夷之地。这里是说王阳明在贵州龙场的三年。
④三十年气力:王阳明十七岁始与道士论养生,而后出入佛老,至三十一岁时方觉“仙氏二氏之非”,及至居夷三载龙场悟道,前后近三十年光景。
⑤土苴(tǔ jū):渣滓,糟粕。比喻微贱的东西。犹土芥。
⑥鸱鸮(chī xiāo)窃腐鼠:语出《庄子·秋水》:“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鸮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鸱鸮,猫头鹰一类的鸟;鹓鶵(yuān chú),凤凰一类的鸟。这个寓言讽刺那些世俗的功名利禄之徒,像鸱鸮一样紧紧看护着自己的利益,生怕贤人来抢了自己的位置和资财,但他们的那些东西,在贤者看来,不过就是一只腐鼠。
[译文]
萧惠喜好佛家和道家之学。
先生警戒他说:“我年轻时也热衷于此,自以为有所收获,认为儒家学说不值得学习。后来我在贵州龙场三年,才发现儒家学说原来如此简易而高远,这才后悔自己枉花了三十年的工夫。大抵佛道之学的玄妙处与圣人之学相较只在毫厘之间,无所谓高下。你今天所学到的,不过是其皮毛末节,就自我感觉良好到这种地步,岂不像似猫头鹰捉了个死耗子!”
萧惠向先生请教佛道两家的玄妙之处。
先生说:“刚刚和你说过儒学的简易高远,你不问我为何有此感悟,却来问我所后悔的研学。”
萧惠惭愧谢罪,转而请问儒学。
先生说:“你现在只是为了敷衍我才问的,等你明辨是非真有了想当圣人的心的时候,再来问我吧!”
萧惠再三恳请。
先生说:“已经跟你一句话说透了,你还是自己不理解!”
[解读]
先来数一下,这一段萧惠同学一共碰了四鼻子灰,我们就以这四鼻子灰为脉络,来解析这一段的意思。
第一鼻子灰,萧惠同学喜好佛道两家,估计日常也自认为对这二家很有心得而翘过尾巴,阳明先生看在眼里很不爽,决定趁机敲打一下他。阳明先生的用语还是比较尖刻的,这应该是依据萧惠同学本身的材质而来的。良马看到鞭影就驰了,劣马就要鞭子抽到身上才知道往前跑。
接下来萧惠同学极其配合地证明了自己确实很适合“劣马”这一称号,他让阳明先生谈谈佛道二家的妙处。阳明先生刚刚对佛道二家发表了“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的话,他就要人家谈谈其所后悔的东西。于是,第二鼻子灰就如期而至,真是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就打不长眼的。萧惠同学之所以触这第二个霉头,原因是在他心中,对于佛道二家的偏爱之情并没有因阳明先生的话而警醒半分,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旧认识窠臼里而无法自拔。
接下来的萧惠的表现,完全是一种被王阳明牵着鼻子在烟囱里蹿跳的梦游了,阳明先生刚批了他第二通,他就马上改口让阳明先生讲讲“圣人之学”。但是换谁都能看出来,这更像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本能反应,未必是真心想窥探“圣人之学”。于是王阳明就赠送出了给萧惠的第三鼻子灰,说你现在无非是就坡下驴般应付着问我,等到你具有了一个真切为圣人的心之后,再来和你说吧!
萧惠同学如果稍微知趣点,也就可以就此打住,退回去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但是也许是人的自尊心在作怪,他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定要在阳明先生表现出自己确实想了解“圣人之学”的“诚意”,就摆出死缠烂打的架式,一定要阳明先生谈谈“圣人之学”的奥义。
于是,第四鼻子灰就自然而然的送过来了,阳明先生的原话是“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其实该说的上面已经基本上“数句道尽了”,只是阳明先生最后对萧惠说的圣人之学已经给他一语道尽了,这“一语”到底是哪一语呢?答案只有那一句“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其中的“真要求为圣人的心”其实就是“诚意”,阳明先生想要告诉萧惠的就是:“诚意”就是“圣人之学”的全部奥义,说再多也没有用,你自己没有“诚意”,任何人都无法从外部给你输入“诚意”。阳明先生开始就是觉察了萧惠的“诚意”远远不够,才对他说等以后再给他讲“圣人之道”的话,只是这位同学实在是资质太差,非要死缠烂打,阳明表示无奈说,也只好对他棒棒相加了。这也是阳明先生苦心诲人的教学艺术之体现,还是请大家不要误认为阳明先生也有“野蛮教师”的魔鬼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