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的杂货铺关张那天,我正在超市里对着一排酱油瓶发呆。玻璃柜里的生抽老抽摆得像列队的士兵,标签上印着“古法酿造”“零添加”,可我总觉得不如王秀兰家的酱油香。
王秀兰的杂货铺开了十五年,就挤在两栋楼中间的夹缝里,门面窄得像块立着的烧饼。招牌是块掉漆的木板,用红漆写着“便民百货”,风吹日晒得褪成了粉紫色,远远看去像块发霉的红烧肉。
第一次跟她打交道是搬来那年。半夜十二点,孩子突然发烧,家里的体温计摔碎了。我穿着拖鞋冲下楼,杂货铺的卷闸门拉到一半,透着昏黄的光。敲了半天,王秀兰披着棉袄探出头,头发睡得像堆乱草:“咋了?”我说要个体温计,她转身在货架缝里摸了半天,拎出个玻璃管的,“五块,先拿去用,钱明天再说。”
那支体温计后来一直摆在我家抽屉里,刻度线早就模糊了。但每次看见它,就想起那个冬夜,她棉袄上沾着的线头,还有货架上歪歪扭扭的电池、打火机、创可贴——那些在超市里被归置得整整齐齐的物件,在她这儿活得像群野孩子。
王秀兰记性好得邪门。三楼张老师的孙子爱啃陈皮糖,每次进货她都多留两袋;五楼的老周总买最便宜的二锅头,她会提醒“新到了种绵柔的,要不试试?”;就连我家孩子爱吃哪个牌子的棒棒糖,她都记得门儿清。有次我出差,孩子妈带娃下楼,忘带钱包,拿了袋尿不湿就走,王秀兰在后面喊:“记着啊,十八块五,下次给!”
杂货铺里总飘着股说不清的味儿。肥皂的清香混着酱油的咸气,夏天还掺着冰棒纸的甜,冬天则裹着烤红薯的焦糊。货架之间的过道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我总怀疑王秀兰是故意的——人挤人的时候,她就站在柜台后嗑瓜子,听街坊们家长里短。张老师抱怨儿媳妇懒,老周骂小区的狗总在他车胎上撒尿,王秀兰不插嘴,只是偶尔“嗯”一声,或者递颗糖给哭闹的小孩。
去年暴雨,地下室淹了半米深。王秀兰的杂货铺也进了水,她蹲在水里捞货,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布满青筋的小腿。我下去帮忙时,看见她正把泡了水的洗衣粉摆到门口晾晒,包装纸泡得发胀,像群鼓着肚子的青蛙。“这还能卖?”我问。她擦把脸,水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晒晒还能用,扔了怪可惜的。”
后来我才知道,她儿子三年前出车祸瘫在了床上,杂货铺是全家唯一的进项。可她从没跟人诉过苦,最多是收摊时对着西边叹口气——她儿子住的医院就在西边。
超市里的酱油瓶冷得像块冰。我想起王秀兰的酱油桶,就摆在柜台底下,塑料桶上套着个漏斗,谁要就舀一勺,用塑料袋装着拎走。有次我看见她给对门的孤寡老人舀酱油,手抖得厉害,酱油洒在柜台上,她赶紧用抹布擦,嘴里念叨“老了老了,这点活儿都干不利索”。
出了超市往家走,路过杂货铺,卷闸门拉得严严实实。墙根堆着几个破纸箱,是她平时装货用的,现在被风吹得直晃。有个小孩蹲在门口,用树枝在地上画圈,他以前总在这儿买一毛钱的辣条,王秀兰会把辣油擦干净了再递给他。
“奶奶呢?”我问他。小孩抬头,手里的树枝掉在地上:“奶奶说,以后不来了。”
回家时在电梯里碰到张老师,手里拎着袋陈皮糖,是从超市买的。“还是王秀兰家的好吃,”她剥开一颗扔进嘴里,“超市的太甜,像掺了白糖精。”电梯门开了,她又补了句,“以后想找人说说话,都没地方去了。”
晚上炒菜时,我打开从超市买的酱油,倒了半瓶,还是觉得没味儿。窗户外的路灯亮了,往常这个时候,王秀兰应该正搬个小马扎坐在杂货铺门口,摇着蒲扇跟人聊天。她的蒲扇是用广告纸糊的,扇面上印着房地产广告,被她用了五年,边角磨得卷了边。
手机响了,是条短信,陌生号码:“我是王秀兰,上次你忘在我这儿把伞,我放门卫了,有空去拿。”
我握着手机站在厨房,抽油烟机嗡嗡地响,锅里的菜冒着热气。忽然想起小时候住的大杂院,门口也有个杂货铺,老板会把欠账记在墙上,谁家门口的灯泡坏了,喊一声就有人送新的来。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糙,却像王秀兰熬的小米粥,热乎,实在,喝下去浑身都舒坦。
明天得去门卫那儿拿伞。顺便问问,王秀兰搬到哪去了。她进的那批绵柔二锅头,我还没来得及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