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铺一人一狗

牛耳朵的老婆是个病秧子,身体虽弱,但脾气暴戾,说不了几句,夫妻俩就要吵架。因老婆生病,牛耳朵只得压着性子不和她吵,本以为不会吵了,谁知吵得更厉害,牛耳朵老婆每回吵架都要披头散发,指甲伸进头发里,胡乱抓一通,头发就散了。今天又吵了,不为柴米油盐,也不为金银财宝,牛耳朵老婆有些气虚,说话无力,但每个字都在扎牛耳朵的心窝子:

“我死了以后,你就可以找小的了,我知道,你盼着我死。”

泪开始往下滴,想起当初嫁给牛耳朵的时候,自己身体本来好好的,牛耳朵身强力壮,几乎每晚都要行房,有时候来了例假也不放过,现在年龄大了,这病根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牛耳朵老婆:

“我当了鬼,天天缠你,你要是再娶,我就上她的身,干那事的时候,我就大喊我的名字,吓死你。”

见她把话说得越来越离谱,牛耳朵没搭理她,蹲院里抽旱烟,瞅着院门旁边的土墙,土墙上横七竖八的裂缝,像干涸的河床,牛耳朵的日子也像河床一样干巴巴的缺少雨水的滋润。

他才三十五岁,日子还长着呢,脑门上的皱纹都快赶上他爹了,牛耳朵抬头望天,太阳当头照,周围一片云彩都没有,没有点缀,没有衬托,太阳烤得大地懒洋洋的,连驴都懒得拉磨,老婆又在屋里扎他的心窝子:

“牛耳朵,问你话呢,你是不是盼着我死?”

牛耳朵装听不见,出了院门,上镇里给老婆抓药,老婆得的是顽疾,大夫只说了四个字:

“听天由命。”

也是老婆命不该绝,这命续了三年,但一年不如一年,脾气也一年不如一年。牛耳朵是个爱笑的人,自打老婆生病后,不笑了,也不哭了。抓完药,去买麻油,想拌着面吃。小红开一麻油铺,牛耳朵喜欢她身上的麻油味儿,麻油虽卖的比别人贵,但比别人的香。中药味闻腻了,再闻感到头晕目眩,麻油的浓香让牛耳朵提神醒脑。

小红嫁过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个印刷厂的工人,一次酒喝多了,掉进河里,扑腾两下人就找不到了。第二个男人是个喂马的,马厂失火,他为了救马,自己被烧成一具张牙舞爪的干尸。男人死于水火,说明她与男人水火不容,小红不想嫁,也不敢嫁,更没人敢娶。小红专心卖麻油,因天生一副好面孔,看人不像看人,倒像勾人,好像要把人吃进眼睛里去。遇见牛耳朵,上她这儿来买麻油,手里提溜着中药,小红问:

“家里有病人?”

牛耳朵:

“老婆病了,治不好。”

小红:

“找最好的大夫给她治。”

牛耳朵:

“治不好了,等死。”

旁边一男的是个独眼,右眼被土匪挖了,就剩个眼窟窿,那男的说:

“老婆都快死了,还不赶紧滚回家去!”

说完,龇着牙冲小红笑:

“我在你这儿买了那么多麻油,该让我弄一回了。”

小红说:

“我可没逼你在我这儿买。”

那人绕过来,露出凶相,要是不给他弄就把麻油铺砸了。这时牛耳朵也绕过来,把那人的手腕给掰折了,那人疼得嗷嗷叫,牛耳朵又踹他一脚:

“连个痞子都算不上,滚,耽误我买麻油,把你左眼也戳个窟窿。”

小红看着牛耳朵,牛耳朵个矮,粗布麻衣裹身,眼角的皱纹细密入网,手上全是厚厚的老茧,小红问:

“你多大了?”

牛耳朵低着头:

“三十五。”

小红给他盛好麻油,递到他手上,没收他钱,牛耳朵执意要给,拉扯间,碰上对方的手,一激灵,两人都打了个哆嗦,小红好久没让男人碰了,牛耳朵也好久没碰女人了。

小红这才明白,自己需要男人,不但身体需要,心里也需要,得有人填补内心的空缺,最好把自己塞得满满的,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牛耳朵回到家,开始煎中药,在炉子旁打了个盹儿,一不小心踢翻了中药炉子,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浸入泥地里,和泥土一道,成了一片污渍。被他老婆看见了,老婆脸色苍白,散着头发,瘦得像根竹竿,牛耳朵老婆倚在门框上说:

“放心,我活不了几天,不必用这种方法盼着我死。”

牛耳朵一头扎进黑夜,月亮把山路照得满满当当,月光把他引进镇子,引进中药铺。开中药铺的老马刚躺下,听见有人砸门,骂骂咧咧地开门,牛耳朵站在门口吵着要白天开的中药,老马是个规矩人,来抓药没有中医开的药单坚决不抓,牛耳朵急了:

“我老婆都快死了,说你娘的规矩。”

拳头握成一团,要打老马的眉心。老马这才翻箱倒柜找到白天开的中药单,每样中药称好重量,包好,交给牛耳朵。牛耳朵又马不停蹄往回赶,路过小红开的麻油铺,大门已经被木板遮住了,透过缝隙看见小红正在灯下缝缝补补。白天那阵哆嗦,像全身过了电,虽电不死人,但会让人全身酥麻。牛耳朵探着脑袋,浑身的电带着他慢慢挪向麻油铺。不是为了买麻油,而是看白天让自己哆嗦那人。那是个女人,一个健健康康的女人,因为健康的女人都爱笑,小红对牛耳朵笑了一下,眼睛笑成一弯月牙,这笑,点缀了牛耳朵的生活,又想起她的手,好像把他拉进另一个鸟语花香的境地。

小红听见门口的响动,丢下针线,朝门口望:

“谁呀?关门了,明天再来买吧。”

牛耳朵:

“是我。”

小红听得出是白天买麻油那人,起身给他开了门。牛耳朵站在门口,看着小红的眼睛,这双眼睛让牛耳朵陷了进去,不由自主地把她搂在怀里。小红推开他,嘴巴紧闭,不让他探进来。小红不喊不叫,牛耳朵步步紧逼,把她压在身下,小红有些慌乱,双脚乱蹬,撕扯着他的头发,牛耳朵在她耳边喘着粗气说:

“我敢娶,你敢嫁不?”

小红继续踢蹬:

“我克死两个了。”

牛耳朵:

“你克不死我,我命硬。”

又说:

“我家有棵大榆树,这棵树上百年了,能保佑咱。”

那晚,牛耳朵捂着小红的嘴,在小红的身上来来回回了三次,中途还踢翻了一桶熬好的麻油。

小红比以前更红了,好像破茧成蝶,生活给了她水火不容,又突然给了她一个惊心动魄。

小红知道男人的好,男人可以照顾她,男人可以保护她。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上牛耳朵,牛耳朵走后,有些想他,她甚至开始吃牛耳朵老婆的醋,她真幸福,生了病,男人替她半夜抓药。自己生个病就好了,也有个男人替她抓药。

想着牛耳朵在她耳边的的粗气和他在自己身上的有来有回,小红的脸羞得绯红,把麻油熬得更香了,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了,她怕万一牛耳朵突然来找她,自己蓬头垢面,牛耳朵就不要她了。小红开始收敛眼神,不让其他男人陷进去,眼神是天生的,当然收不住,只好不看其他男人,除了牛耳朵,她不看其他男人,把头埋得低低的,她把其他男人想象成一头猪,猪哼哧哼哧来买麻油,小红没有男人的保护,猪敢调戏小红:

“小红哇,胸脯又大了,都胀奶了,该给人吃奶了。”

小红不理猪,只想快点把猪打发走。猪走后,牛耳朵没来。猪又来了,猪又走了,说一些没轻没重的话。说完,牛耳朵依然没来。小红盼着牛耳朵娶她,小红有时自言自语:

“牛耳朵,你还是怕了,你怕被我克死。”

又说:

“牛耳朵,你再不来,我就去找你。”

小红没去找牛耳朵,牛耳朵自己来了。那天回去后,牛耳朵重新给老婆煎好中药,煎到太阳慢慢从山顶露出一个弧,老婆一直咳个不停,虽然咳,手却没闲着,抓着牛耳朵的手,手指甲都抠了进去: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女人,你和我说句实话,我死了,你是不是就高兴了?”

看着这双指关节凸出毫无血色的手,牛耳朵的思绪被这双手拉回到从前。他老婆二十五岁嫁给他,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老婆毫无怨言,一心只想给牛耳朵生个小子。也不知是她的毛病还是牛耳朵的毛病,老婆的肚子一直没鼓起来。于是两个人拼了命造娃,有时来例假也造。有次受了风寒,开了几副药,不见好。老婆说不好就不好,反正死不掉。谁知病不能拖,小病拖成了大病,肺一直咳,直到咳出血才想着去看医生。一个老中医看了舌苔,把了脉,悄悄跟牛耳朵说:

“吃药也治不好,开几副药回去续命,能续多久续多久。”

这命倒是续上了,可把人的精气神都续没了。老婆生病之前说话莺莺燕燕,家里家外的活都不在话下,老婆的手帮牛耳朵的娘穿过寿衣,帮牛耳朵缝补过鞋子,帮牛耳朵家里的院墙上过砖。生病后,这双手啥也做不了了,说话也不莺莺燕燕了,像一把把刀子,能把人扎死。一开始牛耳朵和她吵,后来不吵了,压着,索性不说话,牛耳朵不说话,老婆就以为他盼着自己早点死,牛耳朵无法解释这里面的逻辑,和老婆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老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说话:

“耳朵,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是我对不起你。”

说着说着,眼泪便控制不住。老婆:

“耳朵,我死了之后,你咋办?活着的时候我没照顾好你,我想在死之前帮你找一个。”

此时的老婆,忽然像换了一个人。牛耳朵心里五味杂陈,四肢开始乱抖,觉得这么些年对老婆是有愧疚的,老婆生病后,除了抓药,几乎没和她有过交集,老婆病了,话扎心,但她不扎你的心能扎谁的心哩,谁叫你是她男人哩,老婆几句话就把你一个男人扎得连屁都不敢放了?这时牛耳朵想到和小红的事,越发感到愧疚,牛耳朵说:

“是我对不起你,你别这么说,我们请最好的大夫给你看病。”

老婆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

“不治了,我的病自己知道,就这几天了。我知道,你喜欢小红。”

牛耳朵愣在那里,他和小红接触没几天,他不知道老婆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知道的。牛耳朵浑身抖得更厉害了,老婆看他一副等着挨打的模样感到好笑,说:

“不难猜,你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麻油味儿很重,我看见你肩膀上有女人的牙印,她的嘴不大。”

牛耳朵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杵在那儿发蒙,老婆又笑了:

“是我猜的,没想到猜对了。我没几天了,不会为这事生气,我们夫妻一场,没给你生过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临死前,我想见见小红,我也好久没出去了,你带我去一趟吧,我想看看外面的天。”

牛耳朵借来一辆独轮车,老婆坐在上面,给自己打扮了一下,说是打扮,也就是穿上嫁给牛耳朵时穿的那件红绸衣,把头发盘起来,再系上一银发髻,这发髻是她娘送给她的唯一嫁妆。

路上,老婆完全不像生病的样子,阳光在她的脸上肆无忌惮地跳跃,老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遮挡住阳光,阳光又没羞没臊地从她指缝间流出,将她的脸照得红扑扑的。

她看见一条黄色的土狗,身上的毛排列得毫无章法,后腿那儿还秃了一块,露出白色的狗皮,它正趴在那儿闭目养神。老婆唤它一声:

“大黄,大黄。”

大黄直楞起耳朵,歪着脖子看她,站起来,迈开四条腿,一嗅一嗅地朝独轮车走,闻了闻,又看了看,似乎认得牛耳朵老婆,在独轮车周围撒着欢。牛耳朵老婆摸了摸它的狗脑袋,似乎很久没被人摸过了,大黄很享受,立起后腿,俩前腿搭在独轮车上,舔牛耳朵老婆的手。牛耳朵老婆从一麻包里抖落出几团面疙瘩,扔给大黄:

“以前喂过你面疙瘩,不知道你现在还吃不吃了。”

大黄闻了一下,鼻孔有节奏的颤动,伸出舌头,把面疙瘩衔进嘴里,吧唧嘴,吃进肚里去。吃完又在牛耳朵的脚边嗅了嗅。牛耳朵推着独轮车,消失在土路上,这时一阵风刮来,掀起一阵沙风,大黄看不见独轮车,呜咽了几声,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趴着,继续闭目养神。

小红盼来了牛耳朵,牛耳朵满面沧桑,风沙刚刚割过他的脸颊,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加苍老。牛耳朵推着一辆独轮车,独轮车上有他生病的老婆。镇上的人无暇顾及这对从山里来的夫妻,推独轮车的多了,上面躺着病人的多了,都是来看病的,坐在独轮车上的病人,大多都病入膏肓,大多都满目疮痍,大多都千疮百孔,独轮车都是“吱嘎吱嘎”滚着轮子直奔看病的地方。有人看了他们一眼,说:

“这女的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话被牛耳朵听见了,也被他老婆听见了,牛耳朵冲着那人吼:

“再说一句试试?”

他老婆止住他:

“算了,人家说得没错。”

小红老远看见一抹红坐在独轮车上,一抹红后面还有个黑黄的矮汉子。一抹红知道小红,早就知道了,她身体好的时候上小红这儿来买过麻油,回去给牛耳朵拌面吃。当时就感叹小红生得水灵,可不能让牛耳朵上这儿来买麻油,男人没有不沾腥的。

独轮车在麻油铺前停了下来,小红看着牛耳朵,脸一阵羞红,忙把脸低下去,回头在案子上瞎忙活。她把牛耳朵想象成一头猪,一头长着獠牙的野猪。可她的脑子短路了,她已经练成把所有男人想象成一头猪的本领,可没办法把牛耳朵想象成一头猪,牛耳朵给她过惊心动魄,猪是没有办法给她惊心动魄的。

牛耳朵把老婆扶了下来,老婆看着麻油铺,一口大锅正漂着油沫。老婆看着小红,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小红比以前更加水灵了,身段更婀娜了。牛耳朵老婆咳了一声,这咳不是假咳,胸口一阵疼,咳出千言万语,咳出心有不甘,咳出对人世的眷恋。

牛耳朵老婆:

“小红,我有事想跟你说。”

小红看着她,一身红绸衣,黑色的粗布裤子,脚上穿一双崭新的布鞋。牛耳朵老婆脸上洋溢着笑容,牛耳朵却一脸的愁容,但她看见牛耳朵的眼睛里的自己了,小红又被他的目光给俘虏了。小红说:

“大嫂子,我记得你,你经常来买麻油,后来就不来了。”

牛耳朵老婆:

“我今天不买麻油,有一事相托。”

小红:

“大嫂子,你说。”

牛耳朵老婆:

“我没几天活了,我死以后,你能嫁给牛耳朵吗?算我求你。”

小红涨红着脸,手上舀麻油的木勺掉在地上:

“大嫂子,这……”

牛耳朵老婆:

“我男人说了,他喜欢你。你要是也喜欢他,你就嫁给他,和他过日子。”

小红的泪腺开了闸:

“大嫂子,别说了。”

牛耳朵老婆:

“要是不嫌晦气,我家前院有个土坡,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我想埋在那里。”

小红的眼泪像天上的雷雨,砸在麻油锅里。

镇上的人谁都没有注意到麻油铺前正在发生什么。小红抬起木板,把麻油铺关了,暂时歇业。

牛耳朵老婆冲牛耳朵一努嘴:

“快去帮忙。”

牛耳朵这才拾起一块块木板,帮小红关麻油铺。

炒了两个菜,热了一壶烧酒。三个人在麻油铺吃了很长时间,也喝了很长时间。谁都没说婚丧嫁娶的事,好像今天这顿酒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次走亲戚。吃完了喝完了,太阳也快落入西山了。

这时外面一阵沸沸扬扬的马蹄声,在麻油铺前止住了。领头的是个光脑袋,四十来岁,歪鼻斜眼,身上的羊皮袄早已发黄,腰上挂着“王八盒子”,背着一把鬼头刀,刀刃上扣着五个小铁环,五个小铁环代表五颗人头,这把刀已经砍了五个人的脑袋,每砍一个,就镶一个小铁环。其他人身上背着长枪,个个凶神恶煞,有个没右眼的喽啰兵上前对光脑袋说:

“大当家的,就是这儿,那小娘们儿长得可醉人。”

光脑袋刚刚死了老婆,要续个小的,喽啰兵就想起卖麻油的小红了,光脑袋粗着嗓子:

“要是长得不好看,我身后这把刀可不认人。”

光脑袋一脚踢翻独轮车,再一脚踹开木门,见二女一男正在那里发愣,问:

“谁是小红?”

旁边那个喽啰兵哈着腰过来,指着小红。牛耳朵一看这人是前些天调戏小红的眼窟窿,没想到被土匪挖去右眼,自己也当了土匪。光脑袋看着小红,不问三七二十一,扛起就走。小红在他肩上扑棱着胳膊腿,挣脱不过,就咬光脑袋的耳朵。光脑袋捂着耳朵,刚想发怒,看见小红的俏模样又把火收了回去:

“小娘们儿,性子倒挺烈,等把你抓回去,让你烈个够。”

这时牛耳朵跳将起来,抄起一木板,朝光脑袋的脑袋砸去,刚举起木板,却被十几条枪指着眉心胸口。牛耳朵没见过这么多土匪,更没见过这么多条枪,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光脑袋回过头,直愣愣看着牛耳朵,这三寸枯树皮一样的牛耳朵,胆子倒不小,敢在爷头上动土,光脑袋从手下手中拽过一把枪,指着牛耳朵脑袋:

“狗日的,不想活了?”

牛耳朵:

“你把小红放了。”

光脑袋看着牛耳朵:

“你是她什么人?”

牛耳朵不知怎么回答,牛耳朵老婆说:

“小红是他老婆,你抢人妻女,不怕遭报应吗?”

光头看着牛耳朵老婆,一步步挪到她跟前,问:

“你又是他什么人?”

牛耳朵老婆刚想回答,被牛耳朵抢了话:

“她是我老婆,她是个病人,和这事没关系。”

光脑袋笑了,底下的一群喽啰兵也跟着笑了,光脑袋:

“你这狗日的,俩老婆?”

又摸着自己脑袋,开始嘲笑:

“他妈的,老子当土匪当了一辈子,还没娶过两个老婆,这个狗日的比我还土匪,你们说,答不答应?”

众喽啰兵:

“不答应!”

牛耳朵:

“你想干什么?”

光脑袋冷笑一声:

“我想干什么?”

手往腰上的“王八盒子”上摸,又不摸了,开始摸后面的刀,抽出刀,寒光透着凌厉在众人面前闪了一下,光脑袋:

“今天这把刀要砍第六个脑袋。”

牛耳朵立在他跟前:

“要砍就砍我。”

说完,把脖子伸给光脑袋,光脑袋摸着刀刃:

“这把刀还没砍过女人哩。”

吩咐几个手下,把小红和牛耳朵老婆给架了过来。牛耳朵脖子上的血管涨得像条发紫的巨龙,扯开嗓子破口大骂:

“操你妈狗日的,老子操你妈,老子操你祖宗!”

光脑袋任由他骂,在刀刃上吹了根头发,头发不声不响地就断了,又弹了弹小铁环,小铁环撞击着刀刃,发出清脆的声响。光脑袋把牛耳朵给提溜过来,指着俩女人说:

“两个只能留一个,你让我杀哪个我就杀哪个。”

俩女人被喽啰兵踢了一脚,跪在光脑袋面前,光脑袋举着刀:

“说,砍谁的脑袋,你要是不选,我就闭着眼睛乱砍了。”

牛耳朵老婆:

“耳朵,你跟他说,砍我,反正我已经活不了几天了。”

牛耳朵噗通一声给光脑袋跪下,红了眼眶,颤了心房,抱着光脑袋的脚脖子:

“爷,我求您,您砍我,您要是想见点儿血,把我砍了,您砍我就成,我这脑袋掉下来给您当凳子。”

一旁的眼窟窿上前踹牛耳朵:

“滚开,脏手拿开,不是要戳我的左眼吗?站起来戳呀!”

牛耳朵又抱着眼窟窿的脚脖子,哑着嗓子:

“大哥,您行行好,替我求求大当家的,替我求求他老人家,我给您赔不是……”

话没说完,脸上一阵热,接着一股血腥味直冲牛耳朵的鼻腔,牛耳朵老婆的头颅咕噜噜滚到牛耳朵眼前,牛耳朵的胸口像被压着一块大石板,身上无数条血管就要破裂。他咬着自己的牙,把嘴咬破了。看着老婆的头,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她睁着双眼睛看着牛耳朵,老婆的双眼没了光彩。老婆再也不痛苦了,病痛再也折磨不了她了。她说不了话,没法儿扎牛耳朵的心窝子。老婆的血染红了地面,染红了麻油铺,身上的红绸衣却变黑了。牛耳朵脱去上衣,把老婆的头颅盖在衣服底下,这时听见光脑袋的声音:

“明天再镶个铁环,要大的,这回是个娘们儿的头。”

光脑袋又说:

“我才舍不得砍小红哩,还等着她做我的压寨夫人哩。”

牛耳朵三寸枯树皮一样的身材,跳起来,大吼一声,这吼声撕心裂肺,这吼声划破长空,牛耳朵手无寸铁,他想和光脑袋同归于尽,只恨手中无枪,手中无炮。他只能依靠本能,带着杀妻之仇,卯足力气和光脑袋拼命。连根毛都没碰到光脑袋,全身就被十几条长枪给打成了筛子,血从窟窿眼儿里涌出来,一直流到麻油铺门前,流到门口的泥土地上。

那条大黄竟然在门口徘徊,正摇着尾巴呜呜叫着,不知道大黄是怎么跟来的,光头看见大黄,俩眼冒光:

“今晚真他妈运气好,把狗宰了,晚上吃狗肉。”

上去就掐大黄的脖子,大黄受到威胁,扭头咬了一口光脑袋,光脑袋“哎哟”一声,放开大黄,大黄撒腿就跑,跑到看不见它的地方,找了一个地方,趴了下来。

麻油铺被光脑袋一把火烧了。浑身瘫软的小红被光脑袋架在马背上,做了压寨夫人。

半个月后,光脑袋感到浑身不舒服,食欲不振,头痛恶心,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过几日又感到浑身怕冷,呼吸困难,特别怕水。吃了几副药还是不见好,眼窟窿找来一神棍,神棍装模作样地掰扯一番,说是被鬼附身,又是一番做法,收了十两白银,说第二天准好。

谁知第二天光脑袋就死了,死状极其恐怖,掐着自己的脖子,眼球爆了出来,舌头都被自己咬断了。请来一验尸官,发现光脑袋手腕有一处咬伤,已经溃烂不堪,看见森森白骨。众人吓傻了,都说是被鬼咬的。

光脑袋一死,土匪窝子发生权力斗争,眼窟窿逃跑的时候被人给炸成半截儿。没人顾得上小红,趁着乱,小红回到麻油铺,麻油铺已经成了灰烬,牛耳朵和他老婆同样成了灰烬。

在一团灰烬下,发现烧黑的人骨,已经四分五裂,分不清哪个是牛耳朵,哪个是他老婆。小红抱起分散的人骨,包好,揣进怀里。想打听牛耳朵的住址,无处打问,只得走一路问一路。

一土黄色的狗跑了过来,小红认得它,就是它咬了光脑袋。大黄嗅了嗅小红怀中的人骨,似乎通了人性,领着小红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半天的功夫,看见一土屋,院儿里有颗大榆树,有大蓝边碗那么粗,榆树叶子青绿青绿的。土屋前有个土坡,大黄趴在那里不走了。

小红放下人骨,在土坡下挖了一坑,把人骨埋了进去,立了一木碑,写上字:

“牛耳朵和他的爱人”

小红在牛耳朵家开了一麻油铺,把院墙重新修好,这是她自己用一砖一瓦修的,她怕别人修不好。麻油铺叫牛耳朵麻油铺,油香飘至千里之外,引来众多食客,大家都说麻油太香了,拌面好吃。

小红没和人说过话,大家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小红不在钱上计较,给多给少都没关系。小红没有嫁人,她在心里说,我已经嫁过人了。陪伴小红的只有那条土黄色的狗,每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大黄喜欢趴在土坡上看日落,当太阳在山的那头只剩一个通红通红的圆弧时,大黄就会竖起耳朵朝小红“汪汪”叫两声,叫完,趴在小红身边,让小红摸它的狗脑袋。小红一边摸着它的脑袋,一边说:

“你要是个人就好了,我死后就把我埋在院儿前,我想守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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