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又是一个绵长的雨季。

密集的雨织了一张无形的网,天地被网进去了,无边无际,无远无近; 时间被网进去了,无明无暗,无长无短; 最后,人心也被网进去了,不期不盼,不紧不慢。

我就这么浑然无觉地坐在窗前,目光散漫地越过窗口。雾气掩埋了远山,视线找不到停顿的地方,身体被迫失去了知觉,它终于可以休息了。雨的烦忧就在于此,它缚住了人的手脚,却让灵魂挣脱开躯壳,漫无目的地在岁月的旷野上游荡。

记忆中的雨季很早就开始了。那年初中,十二、三岁的我刚离家住校,秋天的雨就淅淅沥沥地持续了近一个月。上学的路变得异常艰难,挣扎地在厚重的泥泞里跋涉,一件用塑料口袋折成的雨披是我身上唯一的屏障。脸是冰凉的,手是冰凉的,泡在泥水里的脚是冰凉的,唯有怀里那一兜馍还有一丝热气,我紧紧地把它们捂在胸口,仿佛怀抱着还有一丝热气的自己。雨中的路很漫长,也很孤独,阳光下的一切美好都被浇灭了:洁白的云、蔚蓝的天空、广阔的田野、黄色的小雏菊,机灵的鸟雀…,都不见了。当我站在路旁的枣树下僻雨时,感觉它们都变成了雨滴,滴滴答答地跌落在我的身上…

雨没黑没明地下了十几天,家里一切有水份的东西都开始发霉腐烂,除了人的眼睛。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菜吃了,母亲把馍掰碎,扮上盐、醋和红辣面,我们吃的津津有味,恨不得连碟子也吞下去。多想碗里能有点绿色呀!地变成了沼泽和烂泥滩,翠绿的菠菜和嘎吱嘎吱的水萝卜都不见了。我们姊妹几个寻遍了房前屋后,除过树叶,所有绿色的叶片都被我们放到嘴里尝了尝。终于,屋檐下的一堆豆叶让我们眼前一亮,“快看!” 我们雀跃着跑过去,慢慢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扒开上面一层烂叶子,果然,洁白的、饱满的芽豆像稀疏的星星,一颗一颗闪入了我们的眼帘……

雨下到第二周的时候,他来了,还是骑着那辆陪伴了他三年的自行车,车前车后各系着一个鲜红的气球,在雨连续不断的击打下,像两团燃烧的火苗不断窜动着。“雨太大咧,我怕路上的车看不见,撞到我。"他还是那样阳光地笑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湿漉漉的头发不断往外冒着热气。公寓不让外人进来,我把他带到饭堂,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用大洋瓷碗接了满满一碗开水让他暖暖手。“你跟我回去复习吧,我给老师说好了,还给咱俩占了座位",沉默了良久,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学校不要学费,每个月还给一点生活费",这是母亲送我上学时说的话。我慢慢地说出来,然后转过头,看着窗外在雨中静默的梧桐树,强忍住泪水没有流出来…。他走的时候,把车前的那个气球留给了我,他说只要后面来的车能看见他就行了,我送他出了校门,直到那个像火苗一样的红气球慢慢消失了,慢慢淹没在厚重的雨帘里,再也看不见了…

房檐下的滴水像人的眼泪,断断续续的流淌着,门前一块几尺见方的地面刚好被屋檐遮住,这里便成我们几个年轻人谝闲传的好地方。我大学毕业后就来到这个小镇,猴子、方升他们比我早来几年。小镇很小,只有一条三分钟就能走到头的街道,街边几间低矮破旧的店铺,店铺后面一条望不到边的鸿沟张着大嘴,仿佛能把整个世界吞食掉。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没人的时候,我们就挤在那一方屋檐下,唱着、笑着、吼着、骂着,几乎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这时,方升突然起身钻进雨帘,一会又跑回来,身后竟然拖着一颗扫帚一样的青麻。青麻上圪圪瘩瘩地结满了麻穗。猴子他们把麻穗揪下来,放在手心里揉搓,去皮后,手心里就有了几颗晶亮的小圆颗粒,那就是麻籽。比米粒还小的麻籽放进嘴里,要用牙齿轻轻一嗑,才能把皮和仁分开。麻籽仁是那种油甜的容易让人上瘾的味道,但我一直不会嗑,就把它们放在嘴里一顿乱嚼,他们总是一面笑我是磨面机,一边又把一小堆收拾干净的麻籽倒在我的手心上…

雨一直下,今天看起来停不了了,我把身上的衣服裹紧,好让自己暖和一些。多年以前,我终于有了一个不用淋雨的地方,生命的根须也从那片泥泞里彻底拔了出来,可每到雨季我依然会感到彻骨的寒冷,我还是习惯一遍一遍地抱紧自己,生怕身体也像灵魂一样被雨水浇透。

过去的都走远了,只有雨季会如期而至,并带走一些东西:那个在枣树下避雨的小女孩,车上系着红气球的大男孩,还有方生,他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也是一个雨天,方生连同摩托车一起栽进了那条鸿沟。我不知道此刻,他的魂魄是否也在旷野上游荡,就好像我的灵魂总会在雨季里四处游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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