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一直在听上海越剧院的《十八相送》,白天有空听一段,睡前听一段,走路等车的时候也听,听了一个月也不生厌。很喜欢那种欢乐的调子,祝英台机灵活泼,梁山伯憨厚呆萌,于声调之高低变化中也能听出一点小女儿家曲折婉转的情态。“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非常生活化的唱词,细细咂摸,正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种含蓄蕴藉的比兴风味一脉相承。
听得多了,渐渐也能跟着哼一两句。偶然一回味,愈发觉出它掩盖于繁忙热闹下的情绪暗涌缠绵。
《Carol》在这方面,与《十八相送》有异曲同工之妙,愈回味愈觉得好。若以音乐喻之,它如一阙轻灵浪漫的钢琴曲;以诗为譬,它是一首恬静自然的田园诗;以绘画论之,它则是一幅淡墨写意画。
影片并不着意渲染在1950年代那样的社会背景下卡罗尔和特蕾兹作为同性恋人所遭受的压力或阻碍,只是冷静而克制地讲述她们如何相识、相恋、分开又复合的过程。让你误以为,这可能是发生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的爱情故事。
情节轻盈简单,人物关系一望而知,大量留白,把更多的时间留给观众去思考、想象、沉入故事,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是导演的自信,也是对观众的信任。
丰富的细节,节制的台词,大量运用长镜头,使影片始终保持着一种充沛的情感力量。第一场戏,在餐厅的小小角落,卡罗尔匆匆离场,纤手自然地轻轻落在特蕾兹右肩,特蕾兹缓缓转头,目光紧盯住卡罗尔纤手,胸口似有起伏,若有所思。而当杰克离去时,同样的动作落在左肩,特蕾兹毫无反应。镜头慢慢拉近,特蕾兹孤单的背影占据整个银幕。此时,观众即使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也能感知,她的内心一定经历着巨大波澜,并且能毫不犹豫地分辨出,波澜因谁而起。
随即,特蕾兹也匆匆离去。车窗上雾气氤氲,街景飞速掠过,她逡巡的目光,只为那金发红唇的修长女子停留。点点飘落的小雨,仿佛她洒下的泪珠。盈盈珠光中,倒映着一幕幕往事。没有多余的台词,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已尽在不言中。
无需赘言,静默中,观众自能体会角色的情绪涌动。
第一次相见,卡罗尔出现在商场,两道目光穿越人声鼎沸,在空中远远融汇,十二月冰冷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点燃;特蕾兹首次去卡罗尔郊外的家,途中,卡罗尔下车去买圣诞树,特蕾兹在车内默默凝望远处的卡罗尔,不自觉地端起相机,留下她人群中风情无限的惊鸿一瞥,情深恰似漫天飞舞的琼花,轻似梦,润无声;回到家中,卡罗尔以地为席裁剪装饰彩带,特蕾兹端坐一隅轻拢慢捻,空气中充盈着温馨自在;分开后,特蕾兹默默检视过往留下的印记,盈盈流动的显影液仿若悲伤汇聚成河;结尾处,卡罗尔坐在宴会一角谈笑风生,特蕾兹目光与踩在地下的脚步一样坚定,仿佛要直直地走入卡罗尔心里,就像故事的开头那样,一回头,卡罗尔看见特蕾兹,两道光再次捕捉、交汇、定格。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故事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留下观众回味无穷。
又回到最初的一刹那,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这种圆型叙事结构,就像特蕾兹兀自沉迷的火车模型,沿着既定的轨道,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地循环。巧的是,最初那一眼,正因这好玩的模型而起。从此,火车轨道恍如命运镜像的符咒。
圆型结构还体现在,结尾处从另一角度再现开场餐厅会面,谜底终于被揭开,这是两人分开之后首次见面,也是特蕾兹第一次对卡罗尔提出的要求say no。卡罗尔凄艳一笑,黯然离场。镜头转到正面,特蕾兹压抑不住心头剧烈起伏,茫然失措。
这种手法《色,戒》中也用过。也许是巧合,卡罗尔与特蕾兹第一次相约见面,与《色,戒》中男女主角第一次在幽僻的西餐厅私下会面,王佳芝使出浑身解数引诱老易上钩那场戏也十分相似。卡罗尔每一个不经意的挑眉、抬头、撩发,甚至慵懒的声音,徐徐吐出的烟圈,都像极了刻意撩拨。只不过王佳芝和易先生是势均力敌,而卡罗尔则气定神闲地觑着一头受惊的小鹿在五指山中左冲右突。大概恋爱中的双方都曾经历过这样小心翼翼又兴味十足的试探、挑逗,不论性别如何。
对观众来说,特蕾兹爱上卡罗尔是理所当然,角色一旦对调就显得大费思量。诚然,卡罗尔雍容华贵魅力无人能挡,在这段关系中一直居于主导地位,游刃有余从容不迫,随时可以全身而退。但是,当卡罗尔隔着车窗(对,这次换成了卡罗尔)远远地望着特蕾兹飞速穿过车流不息的繁华街头,坚定地走向曾梦想的未来,卡罗尔脸上露出了微笑,受惊的小鹿长成了独立坚强的职业女性。就像她讨厌将女人定义为某某的妻子,此刻,卡罗尔幡然醒悟,自己的身份也绝不应囿于某某的母亲。于是,她坦然走进律师室,承认与特蕾兹的特殊关系,放弃女儿的抚养权。
那一刻的卡罗尔,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