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有时候觉得很长，有时候觉得很短。
我想起顾城的一首诗，《墓床》：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哥哥，是在放学路上的录像厅，我背着空空的书包吸着两毛钱一袋的小冰，路过巷子里的录像厅，风吹起门帘，我往里瞟，画面上一个男人扮作女人，在唱戏，眼波流转，眉目如画。
后来，我听说，那是哥哥演的《霸王别姬》。
那时候，我不看录像带，不看电影，不听港台歌。每天放学，背着空空的书包，回家打游戏。家里只有做饭的阿姨。
我爸很少回家。我不知道我爸在外面做什么，我不问他，也不问我妈，我妈跟我爸离婚了，也不回家。
有一天我爸给我买了一台VCD机，让我少打游戏，有空听听歌，看看电影。我爸没说，别打游戏了，有空写写作业这种屁话，但有的时候，我还是想听他说说这种屁话。
有了VCD机以后，我的确不怎么打游戏了。我想起《霸王别姬》，就去买了一张VCD。卖碟的小伙子跛脚，走路一瘸一拐，说话带口音，但我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我说，老板，给我推荐几个片子吧，他就在纸箱里翻来翻去，翻了几张碟给我，《东邪西毒》《阿飞正传》《春光乍泄》《倩女幽魂》《红色恋人》，翻来翻去，都是哥哥的。
我说，老板，不用这样吧，都是哥哥的，有没有《山村老尸》《午夜凶铃》？老板说，你先看这些，下次再给你别的。
我一口气看了三遍《霸王别姬》，最喜欢《阿飞正传》。我知道哥哥是在演旭仔，但有的时候我觉得，哥哥就是旭仔，而我是一只无脚鸟，无所事事的飞来飞去，落地就是死的时候，不知道死之前，会不会遇到喜欢的人。
15岁那年，因为打架认识了隔壁班的朱同学，朱同学不是和我一起打架的，也不是被我打，朱同学是来劝架的，他是隔壁班的学习委员。
有一次我爸突然带我出去吃饭，我问是不是和我妈吃，我爸说不是，是和一个叔叔吃，叔叔有个儿子和我同校。于是饭局上，我和朱同学又见面了。
朱同学过生日的时候，请班里的几个同学去唱ktv，也叫了我。我不知道朱同学邀请我是不是因为他爸和我爸在工作上有往来，我也没管那么许多，那是我第一次去ktv。
我不听歌，也不唱歌，因为不会唱，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爆米花，喝可乐，给他们拍巴巴掌，所有的歌在我听来都差不多，没有特别好听，也没有特别不好听。这时候，我听见了《MONICA》。
一个绑着白色发带的姑娘点了一首《MONICA》，在前面又唱又跳，哥哥怎么跳，她就怎么跳，其他同学都在拍手，我却没有拍，我只顾着笑。
唱完《MONICA》她坐到我旁边，问我为什么不拍手，问我为什么笑她。她的眼睛很亮，紧紧盯着我，我也紧紧盯着她。我问她为什么要唱MONICA，她说，“我喜欢哥哥呀。”我说，哥哥有那么多歌，为什么要唱MONICA，她说，“因为我就叫MONICA啊。”
Monica小姐姓马，和朱同学同班。
唱完歌，朱同学说天黑了，马小姐一个人回家他不放心，他要去送马小姐，我说马小姐的家和我在一个方向，我来送吧，朱同学说，你别管了，我爸开车来接我们，你先回去吧。
那天回到家，我一直想起马小姐，想起那首《MONICA》，想起她又唱又跳的样子，忍不住笑。第二天我就去买了《Leslie》那张专辑。
下课的时候，我去找朱同学，往教室里瞟，马小姐坐在窗边，正在喝水，细长的脖子，皮肤很白。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像一只鸟。
我在教室门口叫了声“摸你卡”，马小姐被呛了一下，看向我，我忍不住笑，背过身。朱同学狠狠地在我后背上打了一拳，让我不要开马小姐的玩笑。
放学的时候，我经常看见朱同学的爸爸来接他，朱同学让马小姐和他一起坐车回去。有时候朱叔叔看见我，也让我上车，我看见朱同学对我使眼色，每次都说，不了叔叔，不顺路。
有几次，我看见朱同学是一个人坐车走的，我折回教室，马小姐还在里面，我说，喂，摸你卡，你怎么还不走？马小姐说，是Monica，不是摸你卡，你说清楚了。我问马小姐为什么不坐朱同学的车回去，马小姐说，不自在。我说，那我送你回去吧，顺路去逛逛音像店。
马小姐在音像店只逛不买，我说，哥哥的专辑你都有了吗？“没有啊，这张就没有。”她拿起《宠爱》看了下，又插回去。我说这张你怎么会没有，他的歌你不是都会唱吗。马小姐说CD是她表姐的，她借来听。
过了两天，我把《宠爱》买下来送给她，她说这怎么好意思，一定要请我吃可爱多。她又问我盒子外面那层塑料膜怎么没有了，是二手CD吗？我说不是，是新的，只不过我忍不住拆开听了一遍。马小姐在我胳膊上掐了下，说，好吧，还是请你吃可爱多吧。
我问她最喜欢里面哪首歌，她说是何去何从。我说，那你看过《阿飞正传》吗？马小姐说没有，我邀请她去我家看，我说哥哥的电影我都有。马小姐眼睛更亮了，她嘴上说，不好吧，你爸妈都在。我说我们家没有人，我爸妈都不在。
马小姐周末到我家看碟，我买了爆米花和可乐，马小姐说她不喝可乐对牙齿不好，我就去给她买柠檬茶。我抽着我爸的烟，看第七遍《阿飞正传》，又陷入到无脚鸟生无可恋死无可依的角色里。
“人生 总是聚散匆匆 白天淡淡相逢 夜里轻轻相拥 我的心 是寂寞是孤寂”
我把马小姐从沙发上拖起来，教她跳哥哥跳的恰恰，我说，记住，今天，下午4点半，我们跳了一分钟恰恰。
马小姐很少坐朱同学的车回家了。我的书包还是很空，于是就帮马小姐背书包，送她回家。朱同学并不知情，朱同学以为马小姐在等她表姐来找她。
每次路过马小姐的教室，我就往里瞟，一个和马小姐要好的女同学看见了，说，别看了，她去厕所了。我突然想起《恋战冲绳》里面哥哥的一句台词，就回给那个女同学，“我才不是看她，我是给她机会看我。”
马小姐过生日，朱同学送给她好大一盒巧克力，是他爸爸从法国出差带回来的。马小姐拿来给我看，问我要送什么给她。我把手放进裤兜，让马小姐转过身，马小姐以为我要掏出一个宝贝给她，转身的时候一颠一颠的。但是我兜里什么都没有，我绕到她身前，在她嘴角轻轻亲了一口。马小姐睁开眼睛有点不知所措，我说，你这么喜欢哥哥，我就做你的唐先生吧，像唐先生陪着哥哥那样陪着你。
后来朱同学找我谈过一次，朱同学说，“我想不通，你成绩不好，又抽烟打架，她为什么会喜欢你。”我说，可能我们都喜欢哥哥吧，可能我的生日和哥哥就差两天，可能她就喜欢坏一点的吧。
我们在一起两年后，03年4月1日，哥哥自杀了。马小姐的眼睛又红又肿，来学校上课，还有几个同学的眼睛也是又红又肿，包括我。我觉得哥哥并没有死，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就像《阿飞正传》里的旭仔，为了一个心愿，去了远方，不再回来。很多年后，我依然这么想。
晚上，马小姐来我家，我开了一瓶我爸的红酒，哥哥生前很喜欢喝红酒，还被法国红酒协会选为当年的“红酒大使”，是必须真正热爱红酒的人才有资格当选。
我们未满18，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为了哥哥。
我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红酒，只是觉得很苦，很涩，从嘴巴，顺着喉咙，苦到心里，又顺着血液，苦到所有器官，全身各处。
我心里的那只无脚鸟，落地了。我和马小姐抱在一起，两个心跳，互相碰撞。
听说哥哥和唐先生珍藏了一瓶1970年的柏图斯，哥哥过世后，唐先生一个人饮尽了这瓶酒。
从此每年四月一日，对我和马小姐，都不再是愚人节，我们约定，每年这一天，要在一起喝红酒。
喜欢上喝葡萄酒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因为哥哥喜欢喝，所以一有机会，我就学哥哥，喝红酒。后来发现不同的酒，味道也很不一样，有的涩口，有的甜美，有的散发花香，有的充满果香。
高中毕业以后，我决定去国外念书。我成绩不好，在国内也上不了好大学，我跟马小姐说，在国外念书，毕业回来就能找到好工作，赚钱养你。
临走前，我们一起看哥哥89年的告别演唱会，哥哥含泪说，“你们会不会很快就不再记得我？”马小姐也哭了，问我去了国外，会不会忘了她。我轻轻吻她的发边。
“风继续吹 不忍远离 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
我看见伤心的你 你叫我怎舍得去 哭态也绝美 如何止哭 只得轻吻你发边”
几个月后，我去了巴黎，便常常想起哥哥的《SUNSET IN PARIS》。我也租了一个带小阳台的公寓，每天睡醒就在阳台上抽一支烟，不冷不热的时候去外面喝杯咖啡，喝完去面包店买两根法棍抱着回家。
在巴黎，我没有遇到Cherie（钟楚红）那样的姑娘，也许遇到了我也没在意，因为我很想念马小姐。虽然未到最后，我已知道我爱的人是谁。
我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攒钱给马小姐，让她报了一个旅行团来法国。那几天是巴黎最冷的时候，我们在小小的公寓里相拥而眠。
“任面前时代再低气温 多么的庆幸 长夜无需一个人
唯愿会及时拥抱入眠 留住这世上最暖一面 茫茫人海取暖渡过 最冷一天”
每周我都给马小姐打电话，马小姐和我聊起近况，有好有坏，开心的时候，不是因为我，受委屈的时候，我帮不上忙，突然发现这几年，我并未登场，日后在她的记忆里，不会有我的部分。我缺席了她最好的时光。
离开法国的时候，我在一个酒铺子里看到一瓶2003年的爱侣园。那一年哥哥走了，欧洲遭遇百年不遇的高温，法国有2万人因酷热而死，很多葡萄也因为暴晒干瘪。
所以2003年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年份，但是勃艮第产区因为在法国东北，气候偏冷，逃过一劫。这瓶2003年的爱侣园便来自勃艮第。
我买下这瓶酒，因为喜欢爱侣园这个名字，也对这个年份有深深的羁绊。我带着酒回到国内，打算在和马小姐结婚的时候喝。
马小姐毕业后去了事业单位，继续生活在我们长大的城市，工作稳定，也不累。我回国后在北京真的找了一个很好的工作，薪水满意，但是很累。我让马小姐来北京找我，然后结婚，但是马小姐说不愿意来，她说自己现在一切都好，不想换工作，也不想去北京。
马小姐问我为什么不回去找她，我说回去以后找不到这样好薪水的工作，以后怎么养你呢？我让马小姐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积累一些资源和经验就回去，自己做公司。我说要不我们结婚吧。马小姐却说，再等等。
我时常往返于两个城市，有时候为了省钱，就坐火车，从天黑坐到天亮。我发现这几年，朱同学居然哪儿也没去，一直陪着马小姐。
马小姐终于跟我说，“别再来看我了，每次你回来都好疲惫，眼睛红红的，你好累，我也好累，你我都是有心无力。”
我说，“你还记得那天下午一分钟的恰恰吗？我明天就辞职，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但是，重新来过这句话，只对《春光乍泄》里的黎耀辉（梁朝伟）管用，马小姐一言不发，低下了头。
回到北京后，我还是辞去了工作，去了新的城市，工作一段时间，又去新的地方。我不顾一切去往更远的地方，因为我已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但是每一年4月1日，我都会去找马小姐，马小姐也会空出时间见我，我们会一起喝一瓶红酒，聊聊哥哥，工作和日常。
但是今年的4月1日，我没有去找马小姐，因为马小姐两个月前结婚了，和当年追求过她的朱同学。我收到马小姐寄来的请柬，在微信上给她封了个很大的红包。
我从酒柜里拿出那瓶2003年的爱侣园，我知道，再也没有机会和马小姐一起喝这瓶酒了。所以一个人，饮尽了整瓶酒，存封13年，还能闻到强势的香气，如百花盛开，草莓、车厘子的香味居然像新摘下来那样新鲜，虽然缺少一点酸度，但是更显妩媚。
我想，风华绝代，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突然觉得一生好短，有春夏秋冬，却没有苦尽甘来，又突然觉得一生好长，思念和悲伤，竟没有收尾。
想到这里，止不住泪流。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