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

清晨,我推开窗,山雾便排闼而入,先是几缕,继而一团,最后竟似潮水般涌进,将我的小屋填得满满当当。

这雾来得突然,昨日尚是晴空万里,今朝便如此浓重。我伸手去捉,雾却从指缝间溜走,只留下微凉的湿意。山雾与城雾不同,城雾是灰的,带着烟尘的浊气;山雾却是白的,近乎透明,又夹些草木的清香。我疑心这雾是活的,它在我屋内游走,时而攀上书架,时而伏在案头,时而竟爬上我的肩膀,向我耳中吹气。

我索性走出门去。山径已被雾吞没,只余下脚前一尺见方的土路。两旁的树木成了淡墨色的影子,远处的山峰更不知去向。我向前走,雾便向后退,却又不肯远遁,始终与我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这倒使我想起幼时听过的一个故事:山雾是山神的呼吸,凡人若追得太急,便会迷失其中,再也寻不到归路。

山脚下住着一位老樵夫,我常去他那里买些柴火。他的屋子很旧,墙上的泥灰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的竹篾。我敲门时,他正在修补一只破了的草鞋。见是我,便放下活计,邀我进屋喝茶。

"这雾来得怪,"老樵夫啜了一口茶,"往年这时候,雾没这么浓的。"

我问他可知道缘故。他摇摇头,脸上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了。

"山上的事,谁知道呢?或许是山神不高兴了。"他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前几日,有人看见'他们'又上山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些勘探队的人。自从听说这山里有矿,便不断有人带着仪器在山上转悠。老樵夫对此很不满,认为他们惊扰了山神。

"昨天下午,他们炸了一处山崖。"老樵夫说,"响声很大,连我这里的茶杯都震得跳起来。"

我想起昨日确实听到一声闷响,当时还以为是远处在打雷。

喝完茶,我告辞出来。雾似乎更浓了,连近处的树也看不见了。我摸索着往回走,忽然听见前方有脚步声。一个人影从雾中浮现,是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胸前别着勘探队的徽章。

"请问往山下怎么走?"他问,声音里透着疲惫。

我给他指了方向。他道了谢,正要离开,忽然又转身问我:"你住在这附近?"

我点头。

"那你知道这山上有什么传说吗?"他问得有些突兀。

我告诉他老樵夫说的山神之事。他听了竟笑起来。

"山神?现在还有人信这个?"他说,"我们炸开的那处山崖,里面全是优质矿石,够开采几十年的。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说完便匆匆离去,身影很快被雾吞没。我站在原地,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回到小屋,雾仍未散去。我点亮油灯,那火光在雾中显得格外微弱,像一只困兽的眼睛。我翻开一本书,却看不进去,耳边总是回响着勘探队员的话和老樵夫的叹息。

傍晚时分,雾终于开始消散。先是屋顶露了出来,接着是远处的树梢,最后整个山谷重新显现。夕阳的余晖照在山崖上,那里果然有一处新鲜的伤口,裸露的岩石像白骨般刺眼。

夜里,我梦见山雾化作一个巨人,它俯视着那些在山中忙碌的小人,眼中充满哀伤。巨人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发出的只是一阵无声的叹息。

第二天,勘探队的机器声便响彻山谷。老樵夫来告诉我,他要搬走了。

"这地方待不得了,"他说,"山神走了,雾也会散的。"

我帮他收拾行李。他的东西很少,一只木箱就装完了全部家当。临走时,他送我一包山茶叶。

"用山泉水泡,"他说,"味道不一样的。"

我站在路口看他背着行囊远去,背影在晨光中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

那天之后,山雾果然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了。即使有雾,也显得稀薄无力,很快就被机器的轰鸣声震散。山崖上的伤口越来越大,每天都有卡车载着矿石驶下山去。

一个无雾的清晨,我决定上山走走。沿途所见,尽是裸露的土石和被砍伐的树桩。走到半山腰时,我发现一处泉眼已经干涸,周围的苔藓开始枯黄。这里曾是山雾最浓的地方,如今却干燥得令人窒息。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忽然感到一阵微风拂过脸颊。抬头望去,竟有一小团雾气从石缝中渗出,它颤巍巍地升起,在阳光下显得那么脆弱。我伸出手,它轻轻落在我的掌心,片刻之后便消散无踪。

下山时,我遇见一群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他们谈论着奖金和假期,声音洪亮而欢快。没有人注意到,山间的雾气正在一天天减少,就像一位沉默的老人渐渐停止了呼吸。

晚上,我用老樵夫留下的茶叶泡了一杯茶。茶水清澈,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我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用山泉水泡,味道不一样的。"

如今,山泉已经干涸,这茶的味道,终究是差了些许。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得山谷一片银白。没有雾气的遮掩,山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陌生。我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时,机器的轰鸣将再次打破山谷的宁静,更多的矿石将被运往山外的世界。

而山雾,或许终将成为老人们口中的传说,渐渐被世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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