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知识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旦知识被标准化而成为共识,就会影响人的行为,同时开始行使特权。这种内化的权力通常无法从自己的生活中抽离出来加以分析。
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青春期的孩子逆反,似乎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很少有人想过,逆反只是成人社会给孩子贴上的一个标签,它所反映出来的正是社会给父母的一种权力。如果社会不是由成人而是由孩子主导,当孩子与父母发生冲突——确切地说那时是父母与孩子发生冲突——时,孩子们的话语中就会说自己的父母十分逆反。
物理学告诉我们,力与反作用力同时存在,大小相等,性质相同;但心理学却只能说,一个人的反与另一个人的逆反,同时存在,大小相等,性质却完全不同,因为性质是反还是逆反,完全由拥有权力的一方决定。
以上说法是我就米歇尔·福柯的理论所举的一个例子。福柯是后现代思想大师,从历史发展的维度关注知识与权力的关系,考察权力怎样通过话语(权)表现出来,并配合各种规训的手段将权力渗透到社会的各个细节当中。具体而言,他是把权力与知识紧密结合起来,认为权力需要借助知识的标准化过程才能实现,同时,展示的标准化过程也是权力的形成和发挥作用的过程,两者密不可分,是一个连续的相互作用的过程。
福柯对权力与知识的关系的论述为后现代心理咨询提供了崭新的视角,开始注意到在求助者问题的界定过程中以及心理咨询过程中都蕴含着权力。福柯认为,权力与知识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旦知识被标准化而成为生活的准则,就会影响人的行为,同时开始行使特权,这种内化的权力通常无法从自己的生活中抽离出来加以分析,因为经标准化之后的知识已成为人的信仰、价值观和日常的行为方式,人也很难在实际生活中分析、界定自己的动机。
福柯的理论并不好懂,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下功夫去弄懂,对一个后现代心理咨询师而言,只需要接受其点滴,便能看到诸多现代心理咨询视野下所不曾看到的东西。
比如,一个爱玩手游的孩子被轻易称之为“成瘾了”,就是成人所滥施的权力,这个权力的背后是成人社会孩子应该好好学习或玩物丧志的共识。
前不久,有位妻子因被精神科诊断为严重的“居丧反应”而找我咨询,言谈中总是有气无力地说丈夫生前多么多么有才又多么多么努力,比如27岁就拿到了博士学位,35岁就成了一家知名公司常务副总,每天都工作到凌晨,即使查出病来之后也都不顾医生的劝告而坚持,直到生命有一天劳累而死。丈夫死后,单位为其举办了堪称豪华的葬礼,号召管理干部向其学习。
借助于福柯所提供的视角,我立马意识到这位逝者的心理问题,其严重程度远超那些被称为上网成瘾的孩子,那么,是谁来决定因“工作狂”而死的人学习?又是谁能决定那些处在玩手游快乐中的孩子应该接受治疗呢?答案就是:权力!
福柯说,话语即权力。意思很直白:谁拥有了话语权,谁便拥有了真理。
我问那位妻子:“丈夫爱您吗?”(本来,我是想用一个半开放提问:“丈夫那么忙,他有时间爱您吗?”但怕对她的冲击太大,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开放式提问。)
她抬起那双红肿的眼睛看了看我,说:“他都是为了这个家。”
这一答非所问提示我,她的居丧反应与我以前所遇到的极其不同。
接下来我的言语便变得直接而大胆,比如我会告诉她,这个被她认为一切为了这个家的丈夫根本就不顾家,心中其实没有这个家,也没有老婆和孩子;我还会告诉他我能“猜”到她和丈夫之间有太多的不如意。
总之,我所做的就是让她意识到那个死去的是个病人——不只有生理上的病,还有具有强烈作死倾向的心理疾病;让她意识到那个死去的只是她的家人而不是亲人更不是爱人;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如此严重的居丧反应不是因为那个人的死,而是因为与那个人生活的日子里生不如死!
之所以敢这样做,我的理论依据依然是头脑中对于权力的觉察:为了生者的利益,我突破“死者为大”的传统伦理。
权力的实施就是控制:死是一种控制,弱是一种控制,穷是一种控制,……只要社会形成了共识,也就有了权力和控制。
于是,那些权力实施者会认为:我死我有理,他们以死来达到控制的目的;我弱我有理,他们以弱来达到控制的目的;我穷我有理,他们以穷来达到控制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