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补遗卷四·四二】
武臣能文,皆太平盛事。“公侯干城”,见于《周南》;“郤縠悦礼乐而敦《诗》、《书》”,见于《左传》。余游贵池齐山,见壁上镌岳武穆诗云:“年来尘土满征衣,偶得闲吟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尽,马蹄催趁月明归。”想见名臣落笔,自然超妙,不止曹景宗之能谐竞病也。近余又得二人焉:镇江都统阳公俭齐春保,《登北固山用唐人孙鲂韵》云:“古屋倚苍冥,岧峣耸地形。波连湘浦阔,山抱润城青。远树迷江驿,寒烟淡晚汀。故人不可见,岚翠满空庭。”《咏敝裘》云: “自是一腔春意满,故教两袖尽开花。”可称趣绝。松江提督陈公树斋大用《阅兵皖江登大观亭》云:“浩浩长江天际横,地连吴楚一波平。苍茫草树迷遥浦,历落帆樯趁晚征。斜日堕城千堞逈,渔灯点水乱星生。不知多少英雄事,都付潮声彻夜鸣!”《寄怀程也园》云: “今宵夜气剧清寒,底事逡巡欲睡难。明月满庭花树静,料应词客也凭栏。”两公位登极品,而风貌秀整,谦若书生;皆蒙其先来见访。《毛诗》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其斯之谓欤?
公侯干城,释义:公、侯:古时爵位;干:盾;城:城池;干城:比喻捍卫。指为公侯抵御外侮的武将。后比喻捍卫国家的将士。
郤縠,(xì hú)(前683年-前632年),姬姓郤氏,晋国郤邑(今山西省沁水县)人,春秋时期晋国公族,晋国首任中军将。
贵池,一般指贵池区,隶属于安徽省池州市,地处皖南,北临长江。五代十国时,杨吴顺义六年(926年)秋浦县易名为贵池县。清代顺治时,属江南左布政使池州府,康熙六年(1667年),隶属安徽省池州府。1988年,改贵池市,属池州地区。2000年地改市,池州地区改为池州市,同时改贵池市为贵池区,属池州市。
齐山,位于安徽池州市城区。齐山名字最早记载于唐代,有说齐山有十余座小山峦,其高几乎相等,十分整齐,故而得名。另一说法是:唐贞观年间,齐映任池州刺史时,常游这座秀美玲珑的无名小山,后因他“有惠政于池,后人仰其功德,以其姓而命山名。”因山上建有翠微亭,也有称为翠微山。有包公任池州知府时的“齐山”二字石刻。岳飞《池州翠微山》: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乘月明归。
曹景宗,(457年-508年),字子震。新野(今河南境内)人。南北朝时期梁朝名将,刘宋征虏将军曹欣之之子。钟离之战后,梁武帝萧衍举行庆功宴会,席中君臣连句赋诗。鉴于曹景宗不善诗文,负责安排诗韵的尚书左仆射沈约便没有分给他诗韵。曹景宗深感不平,坚决要求步韵赋诗。萧衍对他说:“将军是一位出众的人才,何必在乎作一首诗呢!”当时曹景宗已经有一些醉意,就乘酒兴再三固请。萧衍不愿再扫他的兴,便命沈约分给他诗韵。这时诗韵差不多已经分完,只剩下“竞”、“病”二字。在这种局限之下,想要按韵赋诗是颇为不易的。但曹景宗只是稍微想了一会儿,便提笔赋诗一首《光华殿侍宴赋竞病韵诗》:去时女儿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阳春保,后改名阳春,字俭齐,姓库雅拉氏,满洲正白旗人。由闲散袭佐领。乾隆六十年累升至阿克苏办事大臣。嘉庆十年调福州将军,十一年调广州将军,以英吉利船入澳门未奏案革职,十一月赏三等侍卫,作为和阗办事大臣。十四年赏二等侍卫,调补驻藏帮办大臣。十七年因处理藏民与清军纠纷不妥被降职,以六部员外郎用。十八年二月升内阁侍读学士,十二月,原品休致。二十三年卒。
孙鲂,(940年前后在世),字伯鱼,江西乐安(全唐诗作南昌)人,为五代南唐著名诗人。出身贫寒,但从小聪明好学。唐广明元年(880),黄巢占领长安,僖宗逃往成都,都官员外郎郑谷避隐故乡宜春仰山书屋。孙鲂慕名前往,拜郑谷为师。孙诗颇似郑体,清婉明白,不过分追求华丽辞藻,民间俚语皆能入诗,遂以诗行于世。有诗集五卷,但失传。《全唐诗》存其诗30首,词5首,句4条,杂曲歌词5首。其《题金山寺》、《甘露寺》二首脍炙人口。金山寺为润州(今江苏镇江)著名寺庙,历代骚人墨客题咏甚多,但自唐代张祜吟出“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名句后,没人敢再题咏。直到孙鲂吟出“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佳句,时人无不叫绝,认为“骚情风韵,不减张祜”。
湘浦,亦谓之三湘浦。在今湖南岳阳市东北城陵矶,即洞庭湖水入长江处。
润城,当指镇江。因镇江古名“润州”。
陈大用,字书斋,清代武官。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起任江南提督,乾隆六十年 (1795年)被革职。
程也园,清乾嘉时人,擅长诗画。(资料缺)
惟其有之,是以似之。出自《诗经·小雅·北山之什·裳裳者华》。此诗前段内容赞美了君子的外表与排场,最后以“维其有之,是以似之”,两句总括全篇,赞美君子表里如一、德容兼美的风貌。袁枚借用以表达两位武将因内有诗书因外若书生。
【闲言碎语】
这几年流行一个词,叫做“跨界”,按照百度百科的解释:“跨界,是指从某一属性的事物,进入另一属性的运作。主体不变,事物属性归类变化。”别看百度百科说得似乎挺有学问,实际上,就是“三百六十行,大爷隔行玩。”演戏的唐国强挥毫泼墨写书法,开刀的柯文哲参与竞选当市长。要说跨界玩得最嗨的应该是美国前总统川普了,一路跨界玩,房地产开发商、畅销书作家、电视节目主持人、总统,现在又自开网络社交平台,成了网络科技公司的新秀,一辈子忙得不亦乐乎,成了“美国前总统”了还不消停。其实,这些东西并非现在才有,古人也玩得不错,特别是武将喜文,文人谈兵,在华夏史上一直是跨界玩的典范。玩得好者,都被誉为“文武全才”,成为万众敬仰的楷模,譬如诸葛孔明,再如谢安、辛弃疾、王阳明等等。
本条诗话中,袁枚记载当时的两位武官爱好诗文,并有颇高造诣。一位是镇江都统阳春保,另一位是松江提督陈大用。这两位的官职可都不算小了。在清代,八旗设都统官职,官阶为从一品,为该旗最高长官。职掌一旗的户口、生产、教化和训练等。松江提督,正式名称为提督江南军务总兵官,因为提督府衙设在松江府,故俗称松江提督。为武职官名,负责统辖江南省全省军务,为绿营(清初由汉兵编成的分驻在地方的武装力量,用绿旗做标志)最高主官,官阶也是从一品。由于江南省地域太大,故清廷在康熙年间设立安徽提督,管理安徽地区(包括江宁府)的军务,松江提督只统辖松江、常州、镇江三府驻军以及狼山(驻通州,含扬州、泰州驻军)、苏松(驻崇明,含川沙、吴淞驻军)两镇总兵。有读者可能会问,这两个武官都驻在江南省的地面上,谁领导谁呢?答案是,谁也管不了谁,互不隶属,互不相干。打个比喻,提督相当现在的省军区司令员,而都统相当于驻扎在本省的集团军,级别相当,互不隶属。不过都统管辖的事务范围远大于集团军的军长,因为旗内的一切行政、民政、教育、治安、训练都归其管辖,俨然是该旗的土皇帝,不过,他的权力只能在旗营内行使,出了旗营,就不管用了。在清初,遇有战事,则任命将军统辖军队,无论旗兵、绿营都由朝廷指定归某将军指挥,战事结束则各归本营,以避免将军拥兵自重。后来,为了巩固边疆及边海防战略要地,设置了常驻的将军,其官秩为从一品,一般由满族人或蒙古族人担任,边疆地区(如盛京、吉林、黑龙江、伊犁将军等)的一切军政民事事务,均由将军执掌管理,是该战略要地的最高军政长官。而驻扎内地的将军(如成都、西安、广州将军)则专管防务,不涉及民政。
按理说,都统应该精心旗务,提督自当专一军务,这才是正事。不过,乾隆末年,承平已久,旗务管理大为松懈,绿营军备也渐不严格,统军大员们不谙骑射,不研兵法,却精通琴棋书画,热衷诗词歌赋,这本不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情,但袁枚称之“武臣能文,皆太平盛事”。从平民的角度来看,的确如此,老百姓过上了太平日子,军人们也不必日夜鏖战,效命疆场,当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但从国家的角度看,则未必是好事,毕竟军人需要常备不懈,练为战,谋打赢,是其第一职责。话题说得有点远了,扯回说诗的正题。
诗话记载了镇江都统阳春保《登北固山用唐人孙鲂韵》一诗。从题目可知,这是一首步韵诗。一般而言,步韵诗因为受诗韵限制,在创作空间上亦有所制约,加之有原诗的意境影响,能够被赞誉超过原诗的作品不是很多,于是也有作者干脆一反原诗意境,另设一方诗境。我们看看唐代孙鲂的原作。
唐·孙鲂《甘露寺》:“寒暄皆有景,孤绝画难形。地拱千寻崄,天垂四面青。昼灯笼雁塔,夜磬彻渔汀。最爱僧房好,波光满户庭。”
甘露寺,是北固山顶上的寺庙,因建立于东吴甘露元年(256年),故名。刘备招亲的故事使其名闻天下。历代名人更喜登临北固山寄志抒怀,以宋代辛弃疾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为最。阳春保驻扎在镇江,应该常登临北固,故赋诗抒怀亦属情理之中。
清·阳春保《登北固山用唐人孙鲂韵》:“古屋倚苍冥,岧峣耸地形。波连湘浦阔,山抱润城青。远树迷江驿,寒烟淡晚汀。故人不可见,岚翠满空庭。”
对比孙鲂的原作,其风格基本类似,都是写北固山所见风景,但平心而论,阳春保诗的尾联“故人不可见,岚翠满空庭。”比孙鲂的“最爱僧房好,波光满户庭”要略胜一筹。开疆拓土,保家卫国,从来都是军人赴汤蹈火,以命相搏。而战火消弭,四海升平之时,谁又会记起那些金戈铁马冲锋陷阵的将士呢?作为旗人都统的阳春保,在长期的和平环境中,在富庶的江南目睹富商们挥金如土,文人们诗酒燕乐,又看到旗人的社会地位生活条件不断下降,不可能不产生这样的感慨。我们常说,诗由心生,诗当有情。不管阳春保的这种感慨是否符合某种政治正确的标准,但就写诗而言,其尾联的情感表达比孙鲂的原诗还是进了一步,比原诗要好。
关于诗词的优劣评价,诗词界总是以唐诗宋词作为标准,认为其是不可逾越的巅峰。这一点,颇有点像陶瓷鉴赏总以元代青花、宋代“官、汝、钧、哥、定”为最了不起的标准,国人也总以中国是瓷器发源地而睥睨外国瓷器。实际上,随着炼金士伯特格尔(全名Johann Friedrich B ttger)在1708年破解了中国瓷器技法秘密之后,当时的欧洲王室奥古斯特大帝(时任波兰国王)于1710年下令建立了位于德国的梅森瓷厂,由此开启了欧洲瓷器制造之路。经过300多年的发展,现今欧洲瓷器的烧造工艺及作品艺术水平,远超中国瓷器水平。所谓的古董瓷器之美,全在人们的心理崇拜及所谓的文化积淀所致。其实,不管是器型、胎质、窑变、发色、开片,以现代的陶瓷科技水平,完全可以复制。只是因为成本与利润的限制,未曾仿制罢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陶瓷工艺与艺术,一直是随着科技进步向高、精、尖方向前进的,过去的窑变靠运气,现在的窑变靠科技,想要啥颜色就可以变出啥颜色,怎么可能会不如过去呢?回到诗词的话题,假如去掉名头,纯粹以作品来比较,今人的优秀作品未必输给古人,而且,我觉得还应该超过古人才是,因为今人毕竟是站在了古人的肩膀之上,见识更广,思路更宽,一定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进步的。或许也是因为“成本与利润的限制”,整个社会对诗词的智力、物力投入减少了,才出现“今不如昔”的状态。只要社会真正有需要,精神与物质回报可观,诗词水平一定与陶瓷水平的发展一样,远超古代。这是我个人的观点,未必合众,欢迎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