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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回来时,看到女儿抱着垃圾桶在翻找东西,抽抽噎噎,委屈得似春天的泡桐草(有圆鼓鼓的茎)。旁边已掏出了些物件,有朋友送给她的“奇迹暖暖”卡片,幼儿园时用过的蜡笔,7岁生日时和朋友一起完成的珍珠泥作品,沙漠里带回来的装着沙的玻璃瓶,旧的发箍,几颗“蓝宝石”……
她爸爸在旁边陪着小心,帮她一起翻找。
快10岁的姑娘看到我,抽噎立马变成了嚎啕大哭,伸着胳膊要我抱,一如小时候。
原来是爸爸动了她的奶酪。爸爸今天下午得闲帮她整理房间,一心想还原清爽利落的样貌,给她一个惊喜,就一股脑地丢东西。
结果惊喜泡汤了,变成了惊吓。
我俩一起帮她寻回各种宝贝,放回原地,她终于停止对她爸的指责,恢复她的“成熟”——这是近一年来的样子。也就是有了妹妹后,她不再和我们对抗,体贴懂事,更为自律。我欢欣又有些忧心,说准确点,我怀念她的任性。
熟练如我们,当然不因为二宝而忽略对她的爱。所以她不再对抗的原因不在于此,而是她刚好度过了执拗,生命走向了另一个成长阶段——内心稳定、趋向平和、关爱周围人、关注更广阔的外在世界。
可是,她仍然眷恋着过去的时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地眷恋着。当这些旧物件天天在眼前,她熟视无睹,当它们躺在垃圾桶里时,她分明感觉到了分离的刺激。
那个叫“曾经”的东西让她的留恋,那份“不会再有了”的感觉让她不安全,那个叫“未来”的时空让她惶惑。
借着爸爸的不尊重,她尽情释放着复杂的情绪。
晚上,当我想和她明晰一下她的心理时,她先一步开问了:“妈妈,你知道刚刚我为什么对爸爸生气吗?”
“爸爸没问过你就丢你东西了,是爸爸不对。”爸爸在旁边接话,爸爸真是态度好,可惜领悟力差了点(捂个脸)。
“不是!”女儿丢了个白眼。我饶有兴致地等她下文。
“你知道吗,爸爸,你丢掉的是我以前的时光!”她略有羞涩,却很笃定。
与我想的不谋而合,我跟她相视一笑。真是个清晰的好孩子,有以前的样子,又不全是。看着她拔高的身影,笑着的眼睛,陌生又熟悉,我对她,有点久别重逢的感觉。
修饰一下女儿想要表达的:
爸爸,你丢掉了我的旧日时光。
岁月如同莲藕,即便拦腰截断,中间还有呼痛的丝,连着曾经和现在。爸爸,你愿意让我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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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痛,我却尝过。
初中和高中的课本和试卷,我都收在阁楼上,大学时接到家里电话,问我课本和试卷是不是可以丢了,因为被老鼠咬得乱七八糟了。我心痛良久后,让我爸把它们当废纸卖了。从此,那段教室里拼搏的岁月无迹可寻。
初中时记日记,日记本藏在沙发后面,被姐姐们发现,他们读完后就将它摊在沙发上。放学回来看到这一幕,如同赤身裸体站在众人面前。我偷偷撕了所有纸页,人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甚至还应和他们对我日记内容的嘲弄,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痛的碗口有多大。从此,我当然告别了多愁善感,一本正经地长成现在这样。
初恋的信件,在大家庭里无处可藏,最后,我选择在屋后的竹林里,烧了它们,边烧边扇散烟雾,不敢大声哭,只默默流泪,怕别人发现。告别它们,如同跟整个世界告别。
每一次清理自己的衣柜,最喜欢的衣服总要留几次,三五年都没动它了,才依依不舍丢弃它,感觉丢弃的是自己的青春年华。
每换一次手机,保留了好久的信息不能再跟随我了,犹豫再三后,一键删除,感觉删除的是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以及心动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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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有些痛,是别人强加;有些痛,是自个儿揽的;有些痛,却必然而然,又猝不及防。
如今,我的大孩子,娉婷袅袅,自立自主,达观明澈,不再是儿时那个温软的萌样,也不复对抗时的尖锐嚣张,我却仍然有怅惘的隐痛。
因为,她在我身体里生根发芽开始,与我是捆绑着生长的,这些年里,她的每一次变化,都是从我身边剥离一点点,渐渐长成她自己。这种剥离的痛,做母亲的,感受更强烈。细细想来,这份隐秘又欢欣的痛,也许要持续一辈子。
记忆里,每一次清理女儿穿不了的衣服,我都会落泪,那实在是这种剥离的痛最具体的体现。看着那些衣服,想起她襁褓里的甜笑,连体衣里的蹒跚,舞蹈裙里的烂漫,公主裙里的沉迷,睡衣里的梦呓,忍不住把老公叫过来,说一说那时那事,那景那情,然后才甘心将衣服送去回收,或送给朋友的孩子。
如今,我的父母,逐渐老去,不复年轻时的硬朗,他们的“曾经”被岁月一段段丢弃,这份呼痛,他们可能不自知,我却不断承受。
十年前,两老帮我带大女儿,精力充沛,家里井井有条,十年后,再来帮我带小女儿,已忘东忘西,手忙脚乱。虽然有时搬婴儿车上楼前,我爸会跟奔四的我大喝一声:“你哪搬得动,放下,我来!”在幸福的疼爱中,我却分明看到父亲脚步踉跄了,听到他喘息加重了,有种大楼失修的心痛弥漫全身。
前不久,我因重感冒发烧头晕,浑身酸痛,哺乳期又不能吃药,母亲就用老家的“土法刮痧”给我治疗。即握紧拳头,蘸冷茶水,用手指中段关节刮擦身体,直至红色或紫色痧印出现。想起小时候被刮得狼哭鬼嚎,我躺下把背露出来时,还是心有余悸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开始刮痧一刻钟后,母亲的手还只是不痛不痒地在我背上游走。我提醒她重一点,母亲只顾低头干活,不说话,许久后,她大喘一口气,说:“唉,我刮不动了,我力气都用完了!”
我以为还有强劲的痛在前头等我,可不再强健的母亲已给不了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瞬间泪目,这意料之外的心痛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我想,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心痛等着我去承受,只是,无论这些与过去切割的“呼痛”怎样出现,何时出现,它们能不能慢一点,再慢一点到来?
因为目前,我还只学会帮女儿捡拾旧物件,只会用爱的网兜,笨拙地兜一些旧日时光;我还才学会修复自己过去的伤痛,手法拙劣,伤口丑陋,我还没练就铁肩铜臂,心之坚强,以承受天之塌陷。
因此,时光啊,慢一点,再慢一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