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窗棂,老茶楼二层的木地板洇出深色水痕。我望着棋盘上纠缠的黑白子,指尖的云子已被体温焐得温热,却迟迟落不下去。
"劫争。"对面的年轻人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闪过志在必得的光。他袖口露出的机械腕表每隔十五分钟便轻颤提醒,像是催促这场跨越四十年的对局。我捻起一枚白子,茶汤氤氲的热气里,1983年那个蝉鸣震耳的下午突然扑面而来。
那时我总爱溜进县文化宫的围棋教室,趴在褪色的蓝漆窗台上看大人们执子论道。青瓷棋罐磕碰的脆响混着此起彼伏的"啪嗒"落子声,在午后的阳光里织成催眠的网。直到某天,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掀开竹帘:"小鬼头,要学就进来。"
周先生是省棋院退下来的老棋手,右裤管永远空荡荡地别在腰间。他教我认棋形时总用搪瓷缸敲打棋盘:"气!气就是活路!"有次我贪吃三子被他拿折扇敲了手背:"下棋如做人,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甜头。"
记得第一次参加段位赛那日,暴雨把赛场外的梧桐浇得东倒西歪。我在收官阶段误算一气之差,眼睁睁看着黑棋大龙被屠。雨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却听见周先生拄着拐杖在门口喊:"输棋就像淋雨,晾干了棋盘还在!"
茶楼外的雨势渐急,檐角铁马叮咚乱响。年轻人第九次瞥向腕表时,我终于将白子点在看似无关紧要的星位。他嘴角刚要扬起,突然盯着右下方倒吸冷气——那颗白子像钥匙般解开了尘封的连环劫。
1997年深秋,周先生在病床上摆出这个残局。消毒水气味里,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天元:"当年在朝鲜,美国人的燃烧弹炸断腿那天,我就是用这招保住全盘。"监护仪的蜂鸣声中,老人最后的话混着氧气面罩的雾气:"记住,活棋的眼...要自己挣..."
茶碗见底时,年轻人投子认负。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把棋盘照成琥珀色。我摩挲着罐中温润的棋子,想起周先生说过每颗云子要经过十二道工序打磨。或许人生亦如是,那些看似无用的闲招、痛彻心扉的弃子,终会在某个落雨的黄昏连缀成篇。
暮色渐浓,茶博士来添第三遍水时,棋盘上星罗密布的黑白子正泛着温润的光。十九道纵横阡陌间,恍惚看见少年在窗台踮脚张望,看见轮椅在梧桐雨里倔强前行,看见无数个这样的黄昏在纹枰上静静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