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空落落的,一张床,一台坏掉的电视机,一只木箱,和一张空空的梳妆台。院里也空落落的,一口老井,一根破笤帚和一颗光着的梅花树,还有王梅花。她又倚在梅花树下痴痴地坐着呢。
王梅花丈夫进城时给车撞了,人早就没了。两人有个儿子叫欢欢,娶了隔壁村屠户的女儿。这儿媳妇泼辣的很,嫁过来以后把王梅花当仆人使,可王梅花的儿子偏偏又生性懦弱,只能偷着帮王梅花干点活。结婚没半年,这儿媳妇又哭着喊着要和丈夫搬去城里住,否则就离婚。这下王梅花急了,拿起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他俩留下来,可过了两天,那倒霉儿媳妇就收拾行李离家出走了,回到娘家又好生闹了一翻,最后她爹拿着把屠刀就冲到王梅花家里来给他女儿讨公道,叫嚣着说要把王梅花的儿子给宰了,王梅花只得放他们二人进城里去了。
从那以后,王梅花每天都会在那梅花树下痴痴地坐会儿。
家里什么也没有,王梅花只能扛着她丈夫那把老旧的锄头下地干活。王梅花老了,她的背早就挺不直了,那把锄头对她来说太重。可是王梅花没有办法,只能每天早早地起来,躬着背,吃力地架着那把锄头下地干活。锄头在地里磨四五下她就得停下来歇一会儿。干完活她就躬着背,提着那把靠背已经松垮了的,摇晃一下就吱吱作响的椅子,到那颗光秃秃的梅花树下坐着。她一坐下,那椅子就发出了响声,听起来像是一个被凌虐的女人的哭号。
那天晚上山里下起了罕见的暴雨,山上的泥巴和着水,千军万马般向村庄涌来。王梅花院子里的篱笆围墙全部被冲毁了,木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王梅花从梦中惊醒,疯了似的爬起来,她睁大眼睛盯着那瓢泼大雨,开始尖叫,歇斯底里又软弱无力。在漏水的屋里徘徊了几下,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就往外冲。她躬着背,踩着泥水,喘着粗气,黑白参半的头发像水草一般糊在她的脸上。她就这样跑了很久跑到了她的地里。整块田都被冲毁了,王梅花眼前剩下的只有一片面目全非的泥塘。她想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像她当初疯了似地冲出来一样。王梅花面色惨白,张大了嘴,像在哭泣,像在嘶吼,却又听不到一点声音。王梅花彻底没有力气了,她跪倒了下去,又无力地栽进泥塘里,摔坏了右腿。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倚在岸边,昏睡了过去。雨水毫不怜悯地打在她身上,想将她打进泥土里,将她的生命摧毁。
王梅花没有死,村里新来的小李救了她。小李是隔壁村刚刚嫁来的媳妇,她和丈夫把王梅花带回了原来的屋里。王梅花命大,醒过来之后一直靠小李接济着。小李为此也受了不少委屈,每天只能拿些残羹剩饭来维持王梅花的生命。能下床了,王梅花便又跛着脚,躬着背,扛起锄头下地去打理那一片狼藉。王梅花重新播下了种子,然后回到她那一无所有的院子里,坐在那颗梅花树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是那样平静地,痴痴地坐着。
十二月份,江南也变凉了,山上的树都褪去了原来鲜艳的绿衣,有些甚至换上了一头红发。山上的草也全部都枯黄了。冷风一阵阵吹,吹过森林,吹过湖面,吹过农田,吹向梅花树。梅花一朵一朵渐渐开了。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有小孩儿的哭闹声,有亲友的交谈声,还有烟花爆竹声。王梅花的生活依然是波澜不惊,唯一不同的是,她也给门口换上了新的春联。
大年三十那天,王梅花也忙碌了起来。一大早,天还没亮,王梅花穿着丈夫破旧的军大衣就出门了。王梅花先是借了把笤帚把屋里、院里打扫了一遍,然后到床底拿了个麻袋就跛着脚下地里去了。王梅花挑了两棵最好的白菜和几颗长得好看的小青菜,摘了放进麻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地上,躬着腰、跛着脚走到一家屠户那里换了一斤肉。今天王梅花真是和往常不太一样,脸上仿佛比往常多了几分喜色,也更红润了。回到屋里,把剩下的菜和换来的肉放进厨房,王梅花又把屋里和院子打扫了几遍。打扫完了,王梅花又在那颗梅花树下痴坐了一会儿,等天暗了,王梅花就进厨房里准备年夜饭了。
王梅花洗好了白菜、青菜和换来的肉,然后把白菜切了快,把肉切了丝。水滚了,王梅花就散下一把面去,面软了,她就开始搅动,使面全部浸在开水里,然后又把肉丝、白菜和青菜到了进去,搅动了几下,盖上锅盖,等着年夜饭出锅。天彻底黑了,风时不时冲撞厨房的门,仿佛是在呼唤王梅花给它打开。王梅花的年夜饭做好了,她揭开锅盖,把面和几根青菜挑进碗里,然后又盖上锅盖。王梅花端着碗,回到了那颗梅花树下,树上的梅花全部都开了。王梅花就那样捧着碗,偶尔喝几口汤。不知邻家的爆竹又响了几挂,不知天上的烟火绽放了几回,寒风呼呼地吹着王梅花。王梅花就像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痴痴地坐着,痴痴地望着。
突然,一束灯光摇晃着向王梅花照了过来。
“欢欢!欢欢!是欢欢回来了吗?”王梅花站不起来了,她就坐在椅子上大喊,又喊不出声,却已是声嘶力竭。
“奶奶,今天过年了,给你送了点年菜啊。
“小李啊,不用了,不用了,我做了年饭了,我做了年饭了。”
这颗梅花树是十几年前王梅花的丈夫和儿子一起种的。王梅花低着头,一行泪滑落。
又是一阵风吹过,梅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