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贞守节,几乎是个捧上神坛的名词,凡忠贞守节的男女老幼,史书上多半赞不绝口。
大敌围城,怒而不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何其荡气回肠,令人感奋。
然而文天祥的弟弟,为了保全家族和百姓,扭头投靠了元军,还当上了大官,引来后人讥讽不已,连乾隆都不得不骂一句“文璧没脸去见文天祥”。
真的没脸见吗?
文天祥被捕后,著有家书,看看他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文天祥认为,他守节殉国是因为他贵为丞相,不能屈服,是为“忠”,而弟弟投降,则是“以全宗祠”,保全家族,是为“孝”,兄弟的不同抉择,只是“各行其志”。
这很有意思,起码文天祥觉得,以弟弟那样的身份,是有理由不死的。
那么是否可以进一步说,文天祥认为,只有在其位,才需“守其节”?再进一步说,守节应该针对高官显爵还是全体士大夫?
似乎都不是,史书的回答是:全体国民。
先看守节思想发酵的前情提要。
据《靖康稗史七种•南征录汇》,金人攻陷东京后,要求宋廷“出质妻女”,士大夫和皇帝慌不迭地决定献出本国女子,以民女、宗女填金人欲壑。开始仅是搜罗歌姬舞女,后来则公然抢掠良家妇女。
此后宋廷都无法面对靖康之耻,于是提倡更严苛的节烈观,要求臣下与女子俱需守节,在面对外侮和欺辱时,坚贞不二,保全名节,为此大量编修了《女戒》等书籍,大肆宣传烈女事迹,鼓舞全体国民。
汉代的列女传,尚有“明辨”的部分,有钟无艳才华横溢,自请见齐宣王,以自身能言善辩和才学成就美名的故事。相比之下,宋代的列女传,则单调得多。
常见的情节,就是女子拯救家人,遇对方“辱”,为保清白,选择“死”或者被“杀”。
而且在宋史的列女中,如若父兄遇难,往往是要先委曲自己保全父兄,而后再舍生取义,既要救人,也要确保清白,宋廷似乎对这类行为大加赞赏。
更有甚者,声称“我闻妇人死不出闺房”,坚决不逃而后遇害,真是引人喟叹。传中女子当然豪烈,不过宋廷这种宣扬的做法倒令人不齿,难道靖康之难中的女子不是因他们迫于讲和而争先恐后送出去的吗,为何回过头来却要求女子守节?
著名女词人李清照也因为改嫁问题,常受诟病,被评为“晚岁颇失节”。
可煞作怪,晁公武你生逢靖难,年富力强而远遁逃避,请问你的名节何在?你既失名节,又凭什么指责李清照改嫁失节?难道你可以遇国难而逃,女子却不能改嫁吗?
鲁迅先生说“主张的是男子,上当的是女子”,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从古人逻辑上来说,臣下属于帝王,因此要忠贞不二,女子属于男子,所以要恪守名节,臣下不可背叛,女子亦不可被夺,按这个逻辑,女性男性均有需要恪守之物,都要守节。
那么宋代男人守节了吗?好像也不太多。
仍是宋史的列女传,还是王袤妻赵氏,她与夫君王袤一同被捕,解救丈夫后,丈夫藏匿在草丛中,看着妻子死去,仅是“悲痛”而已,请问这算守节吗?
有道是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按理来说,如果丈夫挺身而出,夫妻二人双双被杀,似乎更合“节烈”概念,顺着古人逻辑来说,女子既然不可被夺,不应该也让男子参与到守护中来吗?
但是没有,宋史的列女传没有男女共死的案例,只有妻女保全父兄的案例,那么是否可以说:宋廷在刻意宣传,在那样的情况下,父兄逃亡,便等于守节,他们要守的是家族延续的血统?
文人士大夫全无斗志,连高宗都看不下去,这也难怪陈亮要感叹女子的守节了,列女宣传原本在于鼓舞国民和士大夫,现在士大夫竞相投降,哪里有半点受鼓舞的样子。
如果外侮到来女子需以死守节,那么请问文天祥的弟弟,为何可以活下来投降蒙古人,难道女子不抵抗便是“极为失节”,而文璧投降就是“各行其志”,这岂不是大型双标,自相矛盾?
宋代程颐曾有一句名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虽然说他的本意未必是要求所有人都饿死,但流传下来,依旧对守节观念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要说没有当局官府大力侧重宣传,也不确实。
朱熹虽然不反对改嫁,但他自己也觉得,女子不从一而终,本身已属于失节了。
细细想来,守节二字,乍看震人心魄,其实充斥虚伪,更像是当局管理被统治者的政治手段,从本质来说,这只是一个宣扬为父兄献身的口号,是便于加强三纲五常和配属关系的洗脑包。
靖康之耻后,士大夫忠君报国的思想没有提高,反而让女性死节的观念被广泛宣传接收,及至元明清,愈发变本加厉,甚至形成了竞争比较,比谁守节的人更多,女子不守节,则为“下品”,男子不守节,则一概不提。
现在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守节所针对的,真的是全体国民吗,似乎不确。
答案可能是:被统治者。
臣下是君主的被统治者,女子是男子的被统治者,虚伪的统治要求,包装成了华丽的个人荣耀,只剩下史书后面那几张细薄而沉重的守节传记。
我想这也是靖康余震的可悲之处吧。
以上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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