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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后,已经有些凉了。
灰蒙蒙的天空,怕是又要下一场大雨,一群麻雀从那头的棉花地扑腾掠到这头,钻入灌木丛消失无踪,像是从没来过。
我驱车载着母亲经过乡间泥泞的小路,两侧的杂草丛枝刮得车门吱吱作响,待到一段荒无人烟的地段,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母亲。
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一间屋子?
是的,以前有一间屋子。
那屋子呢?
我从车窗探出身子。
拆了。
我记得当时这里有个剃头的,叫什么来着,毛三?
毛三寡子!你记性挺好。
那人呢?这房子拆了他哪儿去了?搬县里了?
母亲并未说话,只是伸长了脖子探出车窗张望,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那边!你看到那边那个坟山没,毛三就埋在了那里。
母亲不敢伸手去指,怕犯忌讳。
我心头一震,许多年前的记忆像是被抹去了尘,逐渐变得清晰。
与现在城市里理发费用动辄几十块不同,那会儿我的头发还匹配不上这样的天价:毛三寡子专业剃头,一个头只收两块五,没钱时也可以赊,他不会叫你办卡,更不会给自己冠上“首席”、“总监”诸如此类的复杂头衔。
我隐约记得父亲第一次带我去毛三那剃头,我还不足他一裤裆高。我们父子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杂草丛生的田间小路,再低头钻过那两棵枝繁叶茂的桔子树,便看到了一间破落的瓦房,瓦房大门旁侧挂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了俩字:弟头。
现在想来,那错别字当真误了我好久。
父亲领着我跨过那已然塌陷的木门槛,来到堂内,堂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泛着油光的皮质圆椅、一面用黄色胶带堪堪粘合的镜子和满地细碎的头发。
毛三!毛三!剃头!
父亲一边冲着里屋大声喊着,一边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香烟坐在门槛上点燃,本就塌陷的木门槛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就来!就来啦!莫急!
不一会,里屋的两块破布门帘被掀开,探出一张瘦骨嶙峋的老脸——说是老脸,后来我才知道,那会的毛三,还未过而立之年。
毛三将手在破布门帘上擦了擦便客气地给我父亲让烟,父亲接过烟夹在耳朵上。
正哥,谁先剪?
先给我崽剪,我先恰两根烟。
要得。
说着毛三便招呼我坐在那皮质圆椅上,然后拿来一张破旧的理发围布给我系上,我觉得脖子有点刺挠,伸手摸了摸,摸到几粒围布上干了的米饭。
我从镜子里边看到毛三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推子——或者说剪子更合适,然后他又翻出个硬毛刷子清理剪子端部卡住的毛发,最后拿起桌上的小瓶儿,将里边淡黄色的油小心地倒在剪子端部,然后用力地捏了捏剪子把手试了试效果。之后毛三便开始拿剪子往我头上招呼了,或许是觉得弯腰有些吃力,他才剪两下却停了,紧接着他用力踩了踩圆椅下的踏板,椅子便升了上来,那感觉很是奇妙。
彼时的我虽然年幼,但也安静地坐得板正,只因这是父亲第一次带我来理发——在此之前,我的头发都是母亲打理的——用我爸剪脚趾甲的那把剪刀。
我不想给父亲留下一种“这小子事儿太多”的不好印象,所以整个过程中我都十分配合,不吵不闹,哪怕有时候剪子卡头发了、扯疼我了,我也只是伸手挠挠,不哭不闹。
但我后来才知道,毛三是没有吹风机的。
待毛三用刮刀刮完汗毛之后,他从抽屉掏出个黑不溜秋的海绵刷子在我脖颈处清理碎发,一边刷一边用力吸气,随即鼓起他那黑红的腮帮子,朝我重重地吹了一口!
回想到此处,我坐在车上笑出声来,转头对母亲说:妈你知道吗,毛三理发是不用吹风机的,他是用嘴吹头发的。
我当时只感到一股浓浓的恶臭朝我迎面袭来,这恶臭包含着口臭、烟臭、甚至还有胃气,分散我的头发、脖颈和衣服上。
年幼的我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登时我别过去的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几乎是脱口而出!
好臭啊!
听到我的叫喊,父亲脸色一变,随即把烟头在鞋底挤灭,然后从门槛上腾地一下起身,“啪”地一声拍在我后脑勺上,冲我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只得转身面色尴尬地笑笑,给毛三让了根烟。
毛三也愣了一下,不过他那黑红的脸倒是看不出是否是因为我的无忌童言而有所升温,只是后来他便不再吹气,只是一遍一遍地用那海绵刷子给我清理干净碎屑毛发。
或许是有些冷,又或许是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母亲将车窗摇了上来,将脸贴在车玻璃上。
后来呢?我问母亲。
仔细算起来,如果毛三现在还活着,他也才四十多岁吧。
那会儿是三十几岁来着,经人介绍,毛三对了个外地来的婆娘,还带着个小孩。不得不说毛三这人确实可以,净好的给他媳妇和那个崽,队上都知道,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但是吧人心这个东西很奇怪,捂不热就是捂不热,放火上烤都没用!还没过一年,那婆娘卷着所有的钱跑了,带着她家那小子跑的。后来毛三就疯啦,在这片走街串巷地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他老婆孩子......他是真把那小子当亲儿子看的。
再后来呢?
我踩了脚刹车,取下眼镜,擦擦镜片上的雾气。
应该是前年还是大前年来着,毛三淹死在了姚家那鱼塘,也不知道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反正就这么死了,这人造孽,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村里出面给埋的。
对了,你爸给他捞上来的。
母亲似乎有些迟疑,又补充了一句。
你不要怪他,你爸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一出生就在这里......我也是。
就在这时,兴许是杂草太多卡住了轮胎,车子前进地费力,我叹了一口气,干脆将车熄火停在路边,下车点燃了一根烟。
的确,父母一出生就在这里,但我原本可以不出生在这里的。
九三年秋,凭着父母的辛勤劳作,我们家终于还清了已故爷奶遗留的所有外债且有所结余。当时家里的瓦房已破落得不成样子,作为泥瓦匠的父亲看上了镇上的一块宅基地,于是将所有的积蓄作为定金,交给了叔伯弟兄帮忙去拿这块地,没成想这叔伯弟兄拿着这笔钱以自己名义定下了那块地,并很快建成了个小超市,一家人搬到了镇上,日子过得舒坦不说,没几年铁路从那过,拆迁赔了三十多万,昔日的苦难弟兄摇身一变变成了县里老板,回乡的时候也由两个轮子变成了四个轮子,好不风光。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父亲是不相信的,哪怕旁人对他说,正哥!你遭搓(被人骗)啦!他也不搭话,转身继续忙自己的事。等到真的确认了这事儿之后,他也没有再去找,只是宽慰着家里人的心:早些年都是向弟兄借钱才得以有了今日的光景,如今就算是借给人家了吧,算是还了钱也还了恩情。
他就是这么一人,固执却又正直善良,背脊像是田间甘蔗一般笔挺坚硬,风吹不倒,雨浇不弯,除非是折了。
我不懂他的固执和坚守,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看过、听过了太多的家长里短、龌龊肮脏,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留在这里的必要。这里的人善良吗?忠厚吗?真诚吗?三个问号。
可他就是不走。
又是一根烟灭。
事实上,车子继续前进还是后退,我不知道如何选择,毕竟这条泥泞的路,我已走了这么远。
母亲摇下车窗,一脸愁容地看着我,想继续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能开口,我别过脸去,不敢看母亲的神色。
田野里的风奔向我,吐出的烟雾弥漫在我周遭,正像是眼下的烦恼。
妈,我不知道怎么去做才是对的。
这得看你自己。
是的,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对我宽容,只要我觉得好便好,我觉得对的那便是没错的。
轮胎下的杂草已被我清理干净,但我却蹲在泥泞中,迟迟不敢起身拉开车门。
我想起了出门前父亲的怒吼:“你就是个忘本的畜牲!白送你读了这么多书!”
妻子怀孕了,我劝父母跟我一起去城里,再也不回来了。
我这故乡贫困又愚昧,我想带着父母离开这片土地,在此之前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没有错。
这不是忘本吧?这怎么能是忘本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有什么错呢?
可当我这样做了,我心里难受,我相信父母心中比我更难受。
忽然觉得父亲骂得倒也没什么问题。
片刻后,我站起身来,抖落身上的雨水,坐进驾驶室发动车子继续往前开,灌木丛中的麻雀被车子惊到,扑棱地炸向了天空。
到下一个路口,我将车子掉头,往家的方向去,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别过脸去不再看我。
这条泥泞的路是自己来时的路,走过便有痕迹,我还能看到来时的车轮印,只是之前我没有回头看过。
这条路,是我的起始,更是父母的归途。
还好我不曾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