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缅明的角力---有眼杀无眼
小武看了缅甸东吁王朝鼎盛时期疆域图,震惊于耶图大人东征西讨的能力之强,便道:“到了此时,信耶图也该换个称呼了吧?他接受了明朝的册封,从此开始姓‘莽’了,对吧?该称他做‘中南暴龙’---缅甸大帝莽应龙了!”
八角嗤地笑出声来,捋须摇头道:“然而问题是---这个时候的明朝并不知道耶图已经顶替了莽瑞体!朝廷收到的信息落后太多,对缅甸的情状后知后觉得令人发指!”
小武讶道:“还有此事?那么在明朝眼中的缅甸、又是怎么个情况呢?”
八角微笑道:“明朝对于百濮信息的掌握,身处云南前线的人是没太大问题的。但在中央朝廷之上,由于种种原因,错误多得离谱。”
说罢,八角大袖一挥,一张白纸便从袖筒中飞出,从空中飘飘摇摇而下,小武赶忙上前借过一瞧,原来是从莽纪岁之死直到莽应龙之死这55年间、缅甸大事件之明朝观。其中标注的红色字部分都是明朝朝廷在信息上和行动上所犯的错误。
图表16缅甸大事件之明朝观
(莽纪岁、莽卜信、莽瑞体、莽应龙时代)
【红字均为明朝的错误信息、认知、反应】
小武瞟了几眼表格,道:“原来耶图大人曾经五次北上,打算跟明朝争雄?”
八角捋须笑道:“应该说耶图打算与明朝争夺‘三宣六慰’的领地。但这不是简单的战争,而是包含很多政治上的角逐。”
“为了获得明朝的正式册封,当时耶图大人已经改了名字,所有人都开始称他为‘勃印囊’(Bayinnaung)---这个词的意思是‘王兄’,意思是他乃是莽瑞体之兄(比后者大1岁)。如此则可以向明朝、乃至缅人,宣示勃印囊继承缅甸国王的合法性。”
小武点头笑道:“理解,乳娘的大儿子也算是兄长---这样才能‘李代桃僵’嘛。另外,我听说这位大兄弟还娶了莽瑞体的妹妹,那他也算是莽瑞体的兄长兼妹夫咯?”
八角呵呵笑道:“其实勃印囊先后娶过50多个妻子,其中很多都是中南半岛各小国的公主,还生了100多个子女。正因为他乃是庶民出身,这样联姻才能尽可能抬高身份。”
小武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不管谁是以前的缅甸国王、或者中南半岛哪里的国王,他的妹夫恐怕都是勃印囊!”
八角微笑道:“不过,虽说勃印囊对百濮诸小国毫不手软,但他对与明朝周旋还是比较慎重的。三宣六慰之中,三宣是---南甸宣抚司、干崖宣抚司、陇川宣抚司,都是一百年前明朝三征麓川时吞并的麓川之地(基本在云南)。其实三宣地方没有多大,而且是明朝的底线,直接动手会伤到明朝的面子,所以得缓图。”
“至于六慰是---车里宣慰司(版纳)、缅甸宣慰司(阿瓦)、木邦宣慰司(掸邦)、八百大甸宣慰司(兰纳)、孟养宣慰司(克钦)、老挝宣慰司(澜沧)。有些地方已打下,有些地方要笼络、在明朝忽视之下吞并。策略是---先悄悄拿下‘六慰’,同时寻机渗透‘三宣’。”
小武点点头,正色道:“勃印囊图谋‘三宣六慰’的策划,是先易后难、先外后内、先大后小,的确是比较‘慎重’的呢。”
图表17明永乐时期百濮管理分布图
(缅泰寮及云南部分)
图片来自互联网
八角捋须缓缓道:“1560年,勃印囊第一次北上孟密。早先,孟养思家打破了阿瓦城、杀了莽纪岁,割阿瓦朝部分土地为孟密、也由思家占据。但此时思真过世,思个的一个兄弟没分到这块土地,愤而投靠了勃印囊。”
“见此良机,勃印囊收他为女婿,并给他改名思忠。于是勃印囊同时打起两面大旗而来---既支援自己女婿思忠而干预思家内政,又声讨当年思伦法二世戕害莽纪岁的罪行。”
小武讶道:“就算当年思家攻破了阿瓦朝是‘以下犯上’,侵犯的也只是明朝册封的阿瓦王朝,但宗主明朝没管这事,又轮得上勃印囊来声讨吗?”
八角呵呵笑道:“问题就在这里。由于当年是一笔糊涂账---明朝朝廷并不知道莽纪岁之死有问题,而继承人莽卜信也许没有资格被册封为缅甸国王。”
“但若莽卜信能够用武力压服各邦,倒也可以将错就错、继承阿瓦,但莽卜信却败于东吁朝而死。这反而落下口实,似乎东吁朝莽瑞体才有资格继承莽纪信的位子。然而要朝廷承认过去册封错了是很难的,官场通常的做法是---用一个新的‘错误’来掩盖以前的‘错误’。
小武皱眉道:“在我看来,这也不能算错。问题的实质是---到底是孟养的势力、还是东吁的势力有资格来继承阿瓦朝。一开始也许无人可以预测,哪一方实力更强些;所以明朝无论支持莽卜信、或者莽瑞体,都有一些道理。”
“但即使说莽瑞体可以声讨孟养之罪,不过勃印囊并不是莽瑞体、也不是他后人,又如何有这个权利?而且如果说莽瑞体是莽纪岁的正宗传人,则他是掸族人;但勃印囊是缅族人,也并非王族,追究前事也轮不到他。”
八角嗤的一笑道:“如果明朝朝廷的信息和逻辑有这么清楚就好了。更加搞笑的是,正如当年朝廷不知道莽纪岁死亡那样,此时朝廷也不知道莽瑞体已死。他们一直把健在的勃印囊当成了早已逝世的莽瑞体。”
“甚至直到十六年后,明朝出动了大军并已同勃印囊的军队交手过数次,明史中依然写下缅军如何受挫、‘酋首莽瑞体’如何逃走云云。而那个时候,莽瑞体早已死去了26年,坟墓上的树木应该已有两人环抱粗细了。”
小武咧开嘴巴,半天才叹息道:“这真是---先跟错误的人讲理,再跟错误的人打仗,明朝朝廷居然一直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果然是离谱得发指!”
“不过如此说来,勃印囊在明知道对方搞错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正好将计就计,让明朝把自己当成莽瑞体,如此则一切师出有名了。”
八角笑道:“在第一次北上后,勃印囊翦灭了思忠的敌人、让女婿在孟密扎下钉子、站稳脚跟;其后并不躁进,一边招降北方各土司,一边回到南方休养生息。”
“过了八年,即1568年,果然出现了第二个机会---木邦土司罕烈过世,罕拔即位。”
“罕拔派人去了云南,一方面汇报勃印囊拉拢缅北各土官的行为,一方面申报朝廷、要求让自己继承父亲以前的官职。然而,云南镇守太监对勃印囊‘谋反’的信息丝毫不感兴趣,只关心罕拔能否给自己上供2000两银子,否则不发给承袭文书。”
小武摇了摇头,道:“这我就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云南方面知道的情况,跟中央所知道的相差颇大。如果每次信息都有选择性的瞒报、虚报,那么年深日久的错误积累以后,就再也无法弄清楚全貌,也没人敢说清楚全貌了。”
八角含笑道:“不过按‘金字红牌’之例,木邦军民宣慰使司每年要上缴国库一千四百两银子。这一下子要他额外贿赂二千两给私人,实在不是小数目。所以罕拔大怒,只道我家世袭于此,你不发一张纸,我就不是土司了么?将来看看到底谁求谁?”
“结果罕拔一时莽撞,令木邦(掸邦)军民隔绝南北,不让云南方面同下缅甸之间再做任何生意。但这样做顶多也只是苦了百姓,却影响不了腐败官员,反正没人去上报中央朝廷。而过了几个月木邦缺盐,罕拔这才想起以前盐都是在云南买的,于是不知所措。”
小武恍然道:“对于勃印囊来说,这显然是拉拢木邦的一个绝好机会!东吁帝国拥有漫长的海滩,多弄点咸盐还不容易?”
八角捋须笑道:“不错。勃印囊得知以后、二话不说,直接派人给罕拔送去五千袋海盐,而且还不收钱。骑虎难下的罕拔感激涕零,从此跟随东吁帝国,丝毫没有二话。”
“勃印囊又收罕拔为义子,于是木邦宣慰司一声不响地脱离了明朝而去了。此事在云南、缅甸一带人尽皆知,民谣传做:‘朝廷爱惜一张纸,打失地方二千里’。”
小武又惊又怒道:“木邦刚刚缺盐,勃印囊马上知道了,并采取了相应对策。然而,木邦宣慰司换了第一领导人,明朝辖区也丢失了一个巨大的掸邦,朝廷却过了很多年都不知道!难道以前辛苦建立的宣慰司是不要钱的吗?”
“如此明朝还怎么应对缅甸勃印囊的挑战?套用一句围棋术语,这简直是‘有眼杀无眼’!一方睁着眼睛和一方蒙着眼睛,怎么斗?”
八角微笑道:“借助‘仁德’之举,勃印囊逐渐拉拢了缅北几个土司。但是‘三宣’中的陇川宣抚司、多士宁土司斥责他道---缅甸不过是明朝的附庸,别妄想把手伸进云南、不要轻举妄动。勃印囊遂觉得陇川、干崖、南甸三司都拉拢不了,于是又撤回南方休整。”
小武点头道:“不过勃印囊确实稳扎稳打,第二次北上比以前更拉近了一步。”
八角捋须笑道:“不错。又过了五年,即1573年,勃印囊等到了第三次机会。三宣中的干崖宣抚司、刀柏举土司病死,刀柏文即位。木邦的罕拔引诱其归降东吁,并许诺将其兄长的遗孀改嫁给他,但被刀柏文拒绝了。”
“然而勃印囊的大军居然很快就抵达干崖,迫使新土司刀柏文逃去了云南永昌(金齿卫、今保山)。于是勃印囊委任原土司刀柏举的遗孀罕氏(罕拔的妹妹)掌管干崖宣抚司之印,并认其为干女儿。”
小武皱眉道:“看来勃印囊不但想要六慰,而且连地方不大的三宣也不会放过呀!”
八角点头笑道:“干崖宣抚司落入东吁政权之手,这是影响巨大的事情!因为云南及中央朝廷,再不能当做啥事情也没有发生了!”
“云南是明朝很特殊的地方,官面上大致包含五股势力,包括世袭的沐王府、云南巡抚、镇守太监、金腾卫指挥(金齿卫、腾冲卫)、地方土司等等。他们通常各有隐衷与小九九,但往往会让中央朝廷‘糊里又糊涂’。”
“而且就在这一年,明朝万历皇帝登基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朝廷人事斗争激烈,实在无心去管西南边陲的事情。所以眼看着东吁王朝的勃印囊步步蚕食,整个云南和缅甸的人心都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状态。”
小武点头道:“看来,实力壮大后的缅甸同明朝之间即将摊牌;勃印囊苦心经营、也确实积蓄了十几年的力量了。”
八角微笑道:“1575年(万历三年)时,勃印囊遣使觐见万历皇帝,自称‘西南金楼白象主莽哒喇弄王’。此前他已通过八次征伐、降服了兰纳和澜沧,又在1567年灭亡了暹罗,所以实力爆棚、志得意满。同时他也仿照明朝制度对西南各大小土司进行‘保护’和抽税。”
“此时,明朝宰相张居正开始掌权,基本上对西南百濮持息事宁人态度,一定程度上承认了‘莽瑞体’的缅甸国王身份。”
“只是明朝虽已经了解缅甸洞吾(东吁)的实力今非昔比---所以要册封‘莽瑞体’,以纠正三十年前册封莽卜信的‘错误’;但是张居正还不明白‘莽哒喇弄王’根本就不是莽瑞体,算是又摆了一个乌龙。”
小武摇头讥笑道:“这个反应慢得来,真是可以的!封建官僚们就喜欢将复杂事儿改得特别简单!至于朝廷前后册封过的连续四任缅甸国王---莽纪岁、莽卜信、莽瑞体、莽应龙这无血缘关系的四人,恨不得都改成父子关系!”
“如此则藩属国的传承关系一目了然、简单至极、毫无问题,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既可以继续发财(缅甸各邦土司每年都要按配额交钱给云南),又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只是世事都有意外,何况那四人之间彼此还是仇敌,又怎能轻易把缅甸国王的传承给说圆了?何况这里面扑朔迷离,信息又往往失真或失时,怎能不乱成一团麻?然后又意图掩盖问题,故以错为对、最后越错越大?”
八角呵呵笑道:“不错。反正缅甸国王都改成姓莽,这样就可以证明册封无问题---看起来像一家人了,就可以向皇帝交差了。”
“这就如同日本的情况一样。明朝大臣为了让万历皇帝接受丰臣秀吉是日本的国王,把他改名叫‘平秀吉’就行了。反正以前册封的日本国王都是平氏,也就顾不上丰臣秀吉是家奴出身了。这叫做粉饰太平,哈哈哈哈。”
小武也哈哈大笑道:“原来明朝万历年间,日本的情况跟缅甸也差不多呀?明朝大臣欺上瞒下,遮盖日本信息!”
“直到日本攻打朝鲜以后,还是依赖被打得很惨的朝鲜上报的情况,这才‘纸包不住火’---万历皇帝也就跟日本打了起来!”
八角点了点头,嘿嘿笑道:“话再说回来。转眼到了万历四年、即1576年,勃印囊开始了第四次北上。”
“这一次,已经打算同明朝分庭抗礼的‘西南金楼白象王’终于决定不再保留,矛头直指缅北的孟养邦---消灭世仇思个!”
“只要消灭了最后一个对头思氏,从此再也无人可以挑战东吁王朝代表缅甸、甚至是整个中南半岛的合法地位。”
小武犹豫道:“此时缅北的思个独木难支,也只有向云南方面求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