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去世很久了,我现在只能凭着一块块单薄的记忆碎片,来隔着永恒怀念她。
我是个在“幸”又“不幸”之中生长的孩子。“幸”的是我有个曾经年轻干练的妈妈,还有一个温和派慈祥的奶奶;“不幸”的是我有一个十八般武艺精通的老妈,更有一个时刻都会“通敌叛国”的迷之奶奶,在我还是嫩芽的时候她们两个总会组团出现让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直到如今,每每吃鸡蛋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次“世纪大战”,深刻的记得那天妈妈的心情还不错,因为走街串巷买鸡蛋的老太太的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所以送了我妈这个老顾客十个鸡蛋,我妈高兴便又买了三十块钱的,现在想想深刻觉得老妈受了当时的营销手段蒙蔽,不过这当然是后话,因为当时我还没听说过营销手段这个词,鸡蛋就是鸡蛋,送的就是送的,不多买也送,送的鸡蛋也是个个膀大腰圆,斤两十足。
到了该回家的钟点,太阳像个蛋黄一口被咬去半个,我的肚子也咕噜噜的叫起来的,从村东林子跑到家里一路心里思踱着要是晚上能吃到鸡蛋就好了。
美梦成真了,鸡蛋我妈给我和我爸都煮了两个鸡蛋,刚出锅的鸡蛋热气沸腾遮挡不住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一切准备就绪了,坐上餐桌便听到家里的电话机响了起来,妈妈进屋接电话,我大概猜到了是谁,我爸又偷偷跑去喝酒了,也没个“请示”。
“我爸不会来吃饭了吗?”
“管他干嘛,吃!”
......
鸡蛋被无情的扔到手前,四个鸡蛋齐刷刷的加速滚过来,藏到我的碗边,隔着空气我就感觉到腾腾的热气,有鸡蛋的,更多是我妈的“杀气”。
这一幕可都被我奶奶尽收眼底了。
“这叫什么话,俺儿子怎么就不能吃了?”奶奶手里端着一盆鸽子肉进了屋,“他凭什么不吃,俺儿子就不需要力气干活了?”
“是,是,是需要力气喝酒吧”妈妈端坐着不看我奶奶一眼,“他也不说就跑去喝酒,回家很晚了。”
“那他也不是经常喝嘛”奶奶把鸽子肉放在桌子上,“跟村里的老爷们喝个酒很正常,他干活也挺累的,你还给他脸子看。”
“我给他脸子看?”我妈暴怒的眼神加上瞬间增长数分贝的嗓门,直冲冲的洒到我奶奶身上。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战争爆发了,桌子上的菜也纹丝未动,奶奶的鸽子肉最后也凉了。
直到我爸回来才化解了这次危机,记忆中那是妈妈跟奶奶吵得最厉害的一次,不过神奇的事情总能发生......
奶奶的一只老猫吃了那天剩下的鸡蛋,被我妈捉了个正着,于是猫便成了我妈和奶奶和解的搭桥人,让她们两个空前团结。
不得不提,那只猫被饿了三天,一见到我就咕噜咕噜的哭诉,唉,我也爱莫能助了。
说实话我对奶奶的记忆也建立在“吃”的基础之上,那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住着一位老奶奶是我的专属零食供应商,有时候还要承担“地下交接”的光荣使命。记不清多少次,我在奶奶悄无声息的呼唤中,偷偷钻进那间“藏宝库”,大肆拣食,有牛轧糖、花生、蛋糕......
长期以往,我便养成了不正经吃饭的习惯,最终也正是因为这个颇为致命的习惯引的我得了一场胃病。事情也败露了,不过我仍是不知悔改,那次甚至弄得我妈离家出走直到要和我爸分道扬镳。
起因是这样的,这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就见到了奶奶向我偷偷招手,我感觉到了组织需要我!
于是就以倒垃圾为名偷偷的接近奶奶家,不过这次气氛总是感觉不太对,不管了!奶奶从橱柜里拿出一块黄色的果实时,我两眼放光目不转睛的盯着,香气四溢在房间里,奶奶说这叫芒果。
对于还从未见过芒果的我,这简直就是致命的,不光我没见过,我估计学校的每个孩子也都没见过,而我就要吃到它了!
我伸出手便放在嘴里,芒果的香味萦绕在舌尖、心肺和肠胃每处神经。这时候我突然感觉一阵腾腾的杀意从背后涌来,我妈便破门而入二话不说便拽起我的耳朵来。
“你又偷吃!谁的东西你就吃,你知道吗?”我妈夺过的芒果扔到地上,拉着我的耳朵就往门外走。
奶奶在后面边追边哭边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反正我的哭声比她大。
后来,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她回娘家了,我被认为是“叛国贼”留在了家里,吃着爸爸做的菜,简直是“五味俱全”。
妈妈走后,我便不再隐藏,大摇大摆的进奶奶家的院子里。爷爷见了我,又拿出了一颗芒果,嘴里嘟囔着说这是我哥从外面邮寄回来的。
我好像突然知道了我妈生气的原因,我奶奶把我大爷一家送到了城市里,是托远在青海的姨奶奶才办成的,我哥参军了,怎么也能留在外面,而我爸却被奶奶搁置了。
后来没几天,我妈就突然回来了,说着放心不下我,其实她只是觉得气不过想撒撒娇却已经是奔四的人了。
我上小学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渐渐忘却了每次放学要去奶奶家的习惯。不过只要一进奶奶的堂屋就能得到奶奶的吃食,每次都不一样,但是却渐渐让我厌倦了。
在说出“不想吃”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初中了,去奶奶的时间便一再缩水,不过我至少会保证每周去一次,当时我也不曾看出奶奶得了病。
奶奶的发丝越来越白,她喜欢带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是那种很单薄的圆形帽子,可以把她的白发罩住,让我,让别人,让自己不那么轻易察觉。
那是奶奶病倒前我与她最后的肩并肩。那天太阳很烈云彩很薄,恰逢周六我早早的回家就是为了去奶奶家,走在巷尾碰见爷爷,爷爷说奶奶去收枯叶了,在村后的杨树林里,爷爷也是刚放羊回家满身的汗水味。
我蹬了三轮车来到村后的杨树林旁,看到一抹刺眼的余晖穿过林子映在奶奶已经有些佝偻的背上,奶奶拿着耙子勾着地上洒落的枯叶,她已经像一片叶子了,是那种秋后的枯叶,系在树上却经不住一点风吹日晒了,人间对她的福分像大树对枯叶的供给一样,结束了。
我跑过去喊着奶奶,她扶了扶腰缓缓地转过身来,冲我笑着,问我怎么这次放学这么早,我拿过奶奶手里的耙子,奶奶说她自己来,我坚决不让要帮她多弄些叶子回家烧。
奶奶望着如绿毯的麦苗,倏地跟我说:“我们多弄些回家吧,再多弄些,我想着去一遍村里的林子,你爷爷他腰不好了,我得给他多弄些。”
我陪着奶奶走遍了村里的林子,树叶很多,多到我们无法一一装进袋子里。奶奶看着树林里满地的枯叶又望望树上仍旧顽强嫩绿的叶,从林子走出来我扶着她,她走路有点摇晃了。我让奶奶坐在三轮车上,我带着她走在一条条小路上,走在一条条巷子里,走在一条条马路上,最后走到了家门口,我发现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把她叫醒的时候,她强忍着腿疼走进了屋子,没再出来。
奶奶得了腿病,很严重,在济南仍没有治好,只能卧床。
我妈悄无声息的挑起了照顾奶奶的大梁,我爸负责拼命挣钱,一年到头再也没喝过一次酒,进了家门随意吃几口饭菜,倒头就睡。
我仍会不定期的去奶奶家,奶奶虽然瘫在床上了,但是仍忘不了让我吃各种东西,不过再也没有那么多花样了,只剩下干瘪的蛋糕、自家树上的红枣、廉价的糖果......
有次奶奶给我一颗包装很精美的糖果,她说让爷爷买来的,总让你吃那些不好的糖不行,可是我看见她床铺边都是我以往吃过的“坏”糖。
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开始掉头发了,每次再去奶奶家她总会不停的重复说:“看我多疼你啊,好吃的都给你留着。”
她还跟我说过想看看电脑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吸引我让我上周忘了来,我答应她等等一定搬过来让她看,可是却迟迟没有达成。
奶奶的病更重了,她的面皮开始干瘪,腿开始腐烂生疮,每次都要靠我们帮她翻身,她时不时的就会自己流泪,她跟我说她还想和我收树叶,我又承诺要给她摘一片大大的叶子,可是不知道被什么搁置了。
最后一次看见奶奶的样子仍在我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了,她那天拉着我的手,痴痴的说你是谁啊?我说我是你孙子啊!我注意到奶奶枕边放着的一张硬硬的宣传单反面画满了一个个人像,人像边都注着名字,有我,有妈妈,有爸爸,有大爷、哥哥、姐姐......
她呆呆的望着屋顶,嘴里的声音很小,两眼空洞无神。我贴近她的嘴边,微弱的声音闪烁着:“让你爷爷给你拿糖......”
若干天后的夜里,妈妈推开我屋的门,对我说:“你奶奶没了。”我突然愣住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下意识的把头蒙进被子里,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后枕头一面是湿的。
我想我这辈子遗憾的事就是没能看着我奶奶入土为安吧,我当时在经历一场似乎能决定我命运的考试,我在奶奶下葬前,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嗫嚅的走回家。
前几天突然又看到久违的一个话题:“幸福是什么?”
我想就是奶奶给我的糖果了吧!
它会随着时间被我们消化,直到我们无法再回味它,无法失而复得,但是我们学会了在嘴里放上一点点细碎而廉价的白砂糖,并且津津有味的告诉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寸土地。我很好,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