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则文
古今中外的诗人中,有谁能像李白的诗歌那样,尤如从酒缸中浸着满满的酒香挥洒了一生、挥洒了盛唐,而且还在这千年流淌的岁月中泛着绚丽的光呢?李白那些璀璨的诗句是那样地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曾经在自己的心房里闪烁过李白那诗歌的光辉。海洋般的酒,瀑布般的诗,尤其是乘船游江举杯邀月而逝的人生结局,是那样地潇洒浪漫,太白金星转世的诗仙传说一下子在民间就流淌了上千年。那么,诗仙醉酒捞月而逝的地方在哪里呢?就在安徽的釆石矶,长眠之地就在附近的谢公山。
今年清明刚过,我们几位书友驱车驶向皖南途中,专程游览了采石矶,拜谒了李白墓。
晚上我们入驻采石矶,第二天上午游览采石矶古迹。采石矶作为一处著名的文化胜迹,矗立在我心目中主要是两个座标:1161年的采石矶宋金大战和李白醉洒捉月的终老之地。当年,一介书生虞允文在宋军兵败如山的危急关头,仅以不足两万人的兵力击溃了完颜亮潮水般涌来的几十万虎狼之师,从而稳定了危若累卵的南宋局势。这个不亚于赤壁大战的古战场,已经遗迹难觅,惟见长江天际流。李白曾经6次来过采石矶,在这里写下了40多篇诗文,字里行间留存了他在这里活动的轨迹。正是以这些文化底蕴为依托,这里建起了一个偌大的文化生态旅游区,修葺或新建的太白楼、太白祠、谪仙园等新旧建筑囊括在园区内。我们上午就是游览园中的这些名胜。
生态园内绿树参天,碧草如茵,小桥流水,景色宜人。园内的太白楼和太白祠年代较久,也只是晚清的建筑,近年又重新修葺和扩建,确实巍峨壮观。我们漫步在绿荫蔽日的园中小径,徜徉在似乎飘逸着岁月沧桑淡淡韵味的楼阁间,一种久远沉沉的感觉,把我的思绪放飞到采石矶那千年时光中。自从李白在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神仙般地从这波光鳞鳞的江面上飘逸而去,这里就成了后代诗人瞻仰的圣地,就流淌了一条奔腾不息的诗歌长河。
在这静寂的园林中,我仿佛看到从池州专程来到这里缅怀李白的唐代诗人刘禹锡,正伫立在太白祠前;仿佛看到时任池州刺史的杜牧,正站在眼看高大的楼窗前眺望凭吊;还有白居易、韦庄、曾巩、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李清照、陆游、文天祥、王守仁等那些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在这园中时隐时现地缓步吟来,悠然踱去。他们敬仰的也许只是一个圣洁的诗魂,感叹的也许只是李白的一樽酒、一首诗。但是,他们起落悲欢的生命中似乎又从这里开始,融进了俊逸的清新,迸发了雄奇的豪放,挥洒了生命中一串长长的平仄跳动的闪光的诗行……
生态园内的太白祠建筑宏伟,高耸的雕花门楼与白帝城、秭归的屈原祠门楼极相似。走进祠堂,迎面是李白2米多高的米黄色楠木立像,头戴綸巾,背手昂胸,面容清癯,目视远方,立像后面阔大的背景是唐代长安大明宫图,宫图上方是上世纪著名书法家任政题的“凌昂青云”匾额。这是诗人一生中虽然短暂但却是其最辉煌的巅峰时段!这使我很自然地想到小时候爷爷讲的李白醉草吓蛮书的动人故事、想到了那“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豪气冲天的诗句!李白的诗句家喻户晓,引用确有班门弄斧之嫌,此景此情,我又实在忍不住脱口叹出这些绣满半个盛唐的诗句。
李白的长眠之地谢公山距生态园不足半小时的路程,谢公山又称青山,是因为南北朝时期的诗人谢朓深爱此山,并留有谢公宅等多处遗迹而得名。谢朓虽英年被害,但他在五言山水诗发展历程中的重要成就,使李白始终深怀敬仰之情。所以李白每次来到采石矶,都要到位于当涂县的这座青山,瞻仰200多年前这位青年诗人的遗迹。当他在生命的尽头来到这里时,他的遗愿就是长眠在自己敬仰的这座谢公山。
我们来到李白墓园前,眼前是一座高大冷峻的青石牌坊,坊额上镌刻着“诗仙圣境”四字。时值中午,几乎不见游人,墓园内外十分静寂,初春的阳光铺在墓园内花草簇集的空寂的石径上,明亮而清澈。我们循着石径轻步曲折前行,这里没有我们平常去过的那些著名陵墓的笔直的神道、肃穆的碑林,却与我家乡位于荆山山蔍的范公祠有些相似:亭台楼阁,依山而建,如果不知李白的墓园,倒好象是游览在一个精巧的园林内。
走过“十咏亭”,跨过“青莲池”,走上十几磴石阶,眼前巍然屹立的是翘角飞檐、庄严典雅的太白祠堂。这座位于李白墓前的祠堂,应该是飨殿。堂内迎面是一尊汉白玉李白塑像,塑像左手提剑,右手后摆,回首顾望,行色匆匆,塑像背景是万水千山的苍茫浩荡的徽派版画,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诗人颠沛奔波而又豪迈放歌的一生。仰首看到版画上方舒同题书的“李白高踪”和司徒越书写的“诗无敌”,堂内的这番设计,才真是精辟而真实地概括了诗人的一生。
穿过飨殿,就是李白墓地。诗人的墓由规整的长方形青石砌起一米左右的墓裙,直径不足20米,墓呈六角形而不是通常的圆形,不知其缘由。墓顶芳草如茵,墓前嵌立一块约1.5米高的石碑,上刻楷体“唐名贤李太白之墓”。碑前矮小的石案,环墓粗砺的石径,周围参差稀疏的稚柏而不是通常名人墓地的参天古柏,还有颇为局促的墓地空间,这一切使人感到诗人的墓,简约中似乎裹持着一股匆忙,平实中好象又蕴涵着一种凄惘。
我肃立墓前,心中升起一种崇敬,深深的崇敬:李白作为中国百姓最熟悉的一位诗人,他的诗大笔纵横,流光溢彩越千年,这是多么光照千秋的荣耀啊!可是,有多少人能在这荣耀的后面感受到诗人那长久沉积在胸中的痛苦呢?诗人啊!您自25岁仗剑离乡始,就以炽热的情怀、豪迈的脚步踏遍了当时炊烟与烽火弥漫的大唐版图。虽然,您在安陆、济宁有过家,但您却又从来没有在家中稍稍停下奔波的脚步,给家人一点必要的温暖。许多人说您是浪漫的游历、是游侠的情怀,醉情人间,忘形山水,多么地酣畅愜意啊!可是,这些羡慕的热心人,为什么就不能沉静地想一想,您那奔波一生的脚步到底是奔向哪个心中的目标呢?
诗人啊,我稍稍理解您心中的愤懑与痛苦,您自离蜀沿长江流域入鲁进长安,然后永不疲倦地反复奔波在大唐各地。您这样信心百倍,因为您怀着“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必胜信念;您这样锲而不舍,因为您心中始终矗立着为国建功立业的辉煌目标!为了这个目标,您甘愿谦卑地但愿一识韩荆州;为了这个目标,您抛妻舍子的痛楚惨厉地煎熬了您动荡的一生;为了这个目标,您努力想尽各种机会,哪怕是深入已成虎狼魔窟的幽燕之地;为了这个目标,您以刑余之身的暮年病躯竟然还北上参军……为了实现心中的目标,您的一生可谓历尽艰辛、受尽磨难!但是,当您真正走进森严的宫廷,以璀璨的才华赢得皇帝的宠爱时,您傲视权贵,放任自我,不愿仰视的刚烈脾性却又那样轻易地粉碎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目标,而且是那样地彻底,尽管您事后还是那样执着地苦苦寻觅和追求!
当您怀着壮志未酬的巨大遗憾病倒在投军李光弼的徐州途中时,回豫章?往东鲁?返蜀中?贤惠的宗氏已出家学道,子女飘落无着,要到哪里寄寓自己垂暮的病躯呢?驰风聘雨飘泊一生的您,拔剑四顾心茫然中,这才只好投奔当时任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诗人啊!您自称陇西李氏,而这位族叔却是赵郡李氏,非亲非故,而族叔还年少十几岁,哪来族叔宗亲?此时的您,真是已无家可回、无亲可依,选择当涂作为自己的终老之地,堂皇地说,以谢公为邻是您的宿愿,直白地坦言,那实在是无路可投的无奈之举啊!诗人啊! 您一生颠沛流离,您那从不停歇的脚步就是寻找为国效力的途径,但您一生却又报国无门,空怀满腔热血!您是真正的人生悲剧啊!可是,您人生的悲剧已掩埋在那诗歌无敌绚丽灿烂的天幕下,我的猜想是不是这样呢?
我脚步轻轻地沿着石径环墓而行,眼前的坟墓虽然简朴,但已十分规整庄重。我知道,自公元817年您从龙山迁葬到这里始,千年来,从那些来此拜谒的无数文人墨客的诗句中,我们不是很真切地读出您曾经长眠在这里的荒颓凄凉吗?相比眼前宏伟典雅的墓园,尤其是墓前那两条长长的石案上,排列着众多游客献上的各种美酒,您永远是亿万人民心中最伟大的诗人,您永远矗立在人民的心中!一生悲剧的您,现在应该欣然含笑,会须一饮三百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