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人们以何种方式“感谢贫穷”，我都不想参与。
不是我没穷过，也不是我刻意回避那曾经贫穷的生活。
是因为我憎恨贫穷，拒绝跟它和解。
木心先生有一首诗，叫“从前慢”。
在我的印象中，从前不仅时间过得慢，还穷。
那时的大多数人的人生目标都仅仅是解决温饱问题。
为了摆脱贫穷，人们会非常辛勤地劳作。
大人忙，小孩儿也不会闲着。
像我们这些生活在农村的小孩儿，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就得学着做家务、带弟弟妹妹。
就是上学，也得抽出时间来做饭、捡柴、打猪草……力所能及地为家里干活儿。
和泥土打交道的人看起来就脏兮兮的，再不勤换衣服的话，就会给人以邋遢的感觉。
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换洗衣服。
譬如我的小伙伴元碧。
没有爸爸的元碧和两个弟弟一起跟妈妈相依为命。
上学穿的衣服是元碧唯一一件稍好的衣服，其余的衣服要么烂得穿不出门，要么小得穿不下，改给两个弟弟穿了。
即便那衣服很脏，她也只能坚持到周末再换下来洗。
知道家庭境况的她不但不会要求妈妈添置新衣服，还主动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活，尽最大能力为妈妈减负。
她妈妈很为自己的女儿自豪，逢人便夸耀道：“我女儿不仅是村里最漂亮的，还是最能干最懂事的！”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认为。
当元碧又一次因上学迟到站在教室门口时，老师面有愠色：“不但经常迟到，衣服也脏得像个杀猪匠一样——那小学生守则是来背着玩儿的？！”
调皮的同学下课后就嬉笑着叫她“杀猪匠”。
当天的放学路上，元碧恨恨地对我说：“我不会上学了！”
我吓了一跳：“你也才十岁耶，不上学去做什么？
元碧的态度异常坚决：“除了上学，我什么都愿做！”
第二天，她果然没来上学。
她妈妈还放出话来：“我女儿这么优秀，不是只有上学才有出路！”
自此便很少机会见到她。
去年春节回老家，却偶然地遇到了她。
如果不是她叫出我的名字，我真不敢相信这个面色暗黄的壮实女人是元碧。
面对我的惊喜，她低头笑了笑。
“还有点儿事！”还没开始叙旧，元碧就躲避着我的目光，朝前方扬了扬手，“以后再耍啊！”
虽然大步走着，元碧却孩子气地伸出手，拂过路边的枝条。
她哪是真的忙！
她只是害怕面对现在的我！
可能意识到我还目送着她，元碧走了一段之后回过头，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笑着扬了扬手。
听说，还不到二十岁，她就做了妈妈。
丈夫虽然穷，却机灵帅气，是她喜欢的人。
为了摆脱贫穷，她让丈夫外出打工赚钱，自己在家耕种带孩子。
像所有悲情故事一样，开了眼界有了钱的丈夫移情别恋了。
她还是努力供养儿子上了大学。
儿子不再需要操心，终于可以考虑个人幸福了，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挑选别人的资本。
乡里很多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什么关系混乱啊、倒贴都没人要啊……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她索性搬回娘家，陪在已经年迈的母亲身边尽孝。
元碧的背影消失，我的鼻子也酸了。
如果不是穷，她不会穿着脏衣服让人嘲笑。
如果不是穷，她可以选择转学而不是辍学。
如果不是穷，她就不会选择那个“门当户对”的穷丈夫。
如果不是穷，她就不会操劳成被丈夫嫌弃的样子。
如果不是穷，她就能够在养育儿子的同时提升自己。
是贫穷毁掉了她，毁掉了一个既美丽又能干还自信满满的好女孩。
我憎恨贫穷。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着一个被贫穷击败的人，我就不会感谢贫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