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有首探索诗歌《中文系》,那首诗曾经是我们中文系学生用来自嘲的典故。当中有一句:“二十四岁的诗人敖歌已经二十四年没有写诗了”,当时觉得很可笑,不写诗的人也好叫做“诗人”?后来又觉得颇有意味——诗竟然不是只生存在文字中的?再后来见到许多生活得诗意过头儿的人,明白了,不写文字上的诗,却用诗歌的方式生活的人就是这种诗人——敖歌。
敖歌,在古代常被评价为一个词“狷介”,现代则比较宽容的称为“有个性”。
大观园里也有这样的“敖歌”。
严守闺范的宝钗曾经自认为好心地劝说黛玉不要看《西厢记》,对这个人,却也从不去“帮助教育”;才华冠绝群芳的林黛玉一向争强好胜,对这个人,却也相当容让,任由对方嘲笑。胭脂队伍中的英雄宝二爷在哪个女子跟前不吃香,在这个人那里,却也只有被抢白奚落的份儿。豪爽率真的湘云才华上不让黛钗,说话口没遮拦,在这个人面前,却也俯首听命,口称“诗仙”。
最要紧的是,这个人,在大观园的创作历史上,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诗社,从来没有写过一首完整的诗。
这个人就是——
妙玉。
粗读《红楼梦》的人,往往忽视她,那些新旧的索引派,又往往对她的背后故事太过执著,夸大其词。我看《红楼》自有自己的见地,常常觉得故事并不仅停留在一个时空中展开,因此对妙玉有许多认识,认为她当时的遭遇其实就是大观园败落之后某一女子的命运,又或正是女版的宝玉的未来。
为什么说妙玉是“敖歌”一样的诗人呢?
首先,她是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届诗社的,也没有写过任何一首完整的诗歌,这和“二十四岁的诗人敖歌已经二十四年没有写诗了”一样。
其次,你且看她对待世人的态度,古怪得只能被叫做“诗人”。
第十八回,大观园初建成,贾府要她来主持栊翠庵,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硬是逼着贾府下了帖子请她。叫做“清高”也好,称为“傲骨”也罢,这种脾气,很有些诗人的不近情理。
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在她那里吃了茶,她居然就此不要了那个成窑的茶盅,宝玉开句玩笑,说要让人提水来洗地,她居然说“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这种古怪,只有被说成是“诗人”,大概才能被接受。
再次,你再看那些尊贵的小姐公子诗人们对待她的态度,仰慕中带有不理解:
第四十一回贾母带着刘姥姥到栊翠庵,别人——包括贾母老太君——都被请在院子里吃茶,只有宝钗黛玉获得了单独和妙玉吃她的“私房茶”的权利。就是宝玉也只是因为尾随来,“蹭”了茶吃。
这次吃茶,简直的是考试:
拿出来的器具,上面又是隶书,又是篆字,又是“晋王恺珍玩”又是“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已经让人眼花缭乱了,害的宝玉错将妙玉自己用的绿玉斗说成俗器,挨了一顿抢白。
接着还要拿水考验人的品位。结果黛玉落马,将“梅花雪”错当作“旧年雨水”,落了一句“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一向心高气傲的林姑娘却居然都接受了。
第五十回芦雪庵诗社,李纨罚宝玉:“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然后,宝玉又应邀写了一首《访妙玉乞红梅》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杈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蓬莱”“大士”“嫦娥”……句中处处都是对妙玉的赞美,更把妙玉寄居的栊翠庵说成离尘脱俗的仙境。
最重要的是第七十六回。
大观园里最后一次联句,参与者本来只有两人,是大观园这富贵王国中最孤寒的两位,也是大观园这诗歌王国中最高妙的两位,林黛玉和史湘云。风清月白,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这二人把联句这样的游戏创作玩成了抒写悲情,感怀身世的悲伤之音了。但这次联句却又实在好句叠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就是这两位才女用呕心沥血写出的华章。
这个时候,大观园最高水平的大诗人妙玉出现了,叫停了这越来越不吉利的联句,写下了这位诗人在大观园中唯一一次的半首诗,以充满禅意的“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之类的句子作为结束。“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妙玉到底是不是诗才绝伦,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那的确是恃才傲物到了极致,到了不希罕写下诗歌,却偏要按照诗歌般的想象来生活的地步。
而我们,在宝玉黛玉湘云的年纪,常常或多或少地崇拜这种诗人“敖歌”,或者只有生命沉潜下来,才懂得妙玉的讨厌与可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