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八点多给我打电话时,我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迷迷糊糊接起来,随口叫他小名“兴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你看下旁边有没有人,这个秘密我单独跟你讲。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默默把外喇叭关了,怕听漏了,我每接电话都要开外扩。然而他说“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你们总是逼我结婚,我也很为难。”我还是没听清楚,手机被阿宝抢了下,掉在被子上,就漏掉了一段。
我只好说信号不好,整段都没有听到。空气都停顿了,有了凝重感。我说,要不,你给我发段文字?他又顿了顿,挂掉了。
没一会儿,他又打过来。问我听不听得到,我说嗯,你刚才说哪了?他说我其实健康状况很不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去年夏天我知道他去住过院,我小妹离他比较近,他说住院要有家属陪同,才麻烦我小妹去。我们当时知道他病,是小妹找得那个二货老公讲出来的。二货跟所有人都说我弟弟得了绝症。我当时动笔要写个老街,只开了个头,慌得我就扔下了。
燕子反复说,姐,这可怎么办?这么大的事,老爸老妈知道可怎么受得了。我打电话给他,总也不接。只好发信息,婉转的说:二货说你怎样怎样,我也是急了。我发信息给你可能你心里头也难受,但有空我们聊聊这个事情好吗?
没一会儿他就满是愤怒地跟我讲,这个二货真不是个东西。几月几号,我突然中暑呕吐并昏倒。他在听到医生说“可能是脑瘤”后,人不声不响就走了。就怕叫他出钱。
出院以后,小妹坚持要我弟弟去她那儿休养。才住两天,整天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我小妹说熬粥,他偏说煮面。只煮了他自己那份吃完走了,谁也不管。小妹说东,他说西。刚说好煮鸡汤,他说晚上再煮,晚上他又说不想吃不煮。
我弟弟说,一个有担当的人,说话是不带这么变卦的。
二货说,在老子家里,要你来指手画脚啊。
我弟说,小妹既然跟了你,有很多看不惯我就想跟你讲一讲。
二货说,老子现在是成功人士,要你讲。你怎么就不能学会闭嘴!
气得我弟弟要打他,小妹不会劝架,她一味抱着我弟胳膊,结果两姊妹都被他打了。
二货报警说,有人嘞他脖子。
警察到了以后,二货说被我弟弟打伤了,要求抓起我弟弟去坐牢,还要求赔钱。警察问他和我弟妹们什么关系。他说,这个我女朋友跟我有点点关系。另一个,跟我没有关系。
我弟弟说,他只是点皮外指甲挂痕。而我弟弟和妹妹两人都被他踢得起了淤青。讲起事情原尾,终是因为他对小妹态度不好。警察说为妹妹打抱不平的事,我们见多了。私下说,这么翻脸无情人,早发现了也好……。
二货人长得高大且帅,在某平台负责拉人炒股票,现货啥的,类似于股票经济人。把自己包装得很高大上,各种名星合影,名家赐字。但感觉说话做事显得幼稚,不太靠谱。我宝说他像电视剧《一千零一夜》是的男主角柏海。我说马屎外面光,有什么用。就你们曼姨,外貌协会的选了个这么气人的。
弟弟妹妹叙述得出入不多。我问,天!你不是养病了吗?到底怎么回事,我要跟你视频看看你。头开刀了?他说没有,真有那事还能打架。好着。
在视频里,我三百六十度查看他的头。他说姐,你别听二百五说,那样的人我看到他一次要打他一次。
你们俩都被他打了,还打打打。脾气暴躁不好,我要担心你的。我也气得不行,这货,绝不能轻易原谅!
那些天,喜鹊一叫,眼皮子一跳我就慌。就在心里祈祷。佛祖,上帝,老天。求关照,求开恩,求赦免。
我看着他还活蹦乱跳的,略有放心。说你的病历发我看下,不是做了检查嘛,我看下单子。他说,因为无恙,出院后就塞垃圾桶里了。我同事说,这次做了全面检查。这三四年都可以不体检了,嘿嘿。他在网络那边笑,风轻云淡的样子。
跟小妹聊起来,她也把病说得很轻松。
今天他跟我说,他其实去年经历的是一次脑死亡。好像说是中风,又说中风属于老年病,容易偏瘫。说前阵子又去医院休养了两月,嘱咐我不要告知父母,怕受不了。像说绝症那样。
去年,他跟喜欢的人分了手。说趁她陷入不深,伤害小……。他当时只说他自己脾气不好,公司起步,钱又投入了进去。累起来没精力,结婚也没钱,不能去耽误别人。
我弟弟从小就很书生气,文文弱弱的,非常知书达礼一个人。没少给小妹欺负,帮我们背锅。有次我提着茶壶去山下玄井打水,水接满后,我就提不动了,只好松手任茶壶掉入十米来深的玄井,看着茶壶沉入水底。心里满满恐慌。回去以后,我怕被揍,就说我五水的弟弟去打水,他差点掉下去,然后松了手。弟弟是我家的独子,是我爸冒着被开除的危险,生了三个女儿后才盼到的儿子。我爸看着他,说下次不准再去了,危险!有很多次,我就这样避开了一顿打。
我弟弟他什么都会讲了,但一次都没有为自己申辩过。
后来一起读书了,我见他照着画书里人物,活灵活现。我大他四五岁,我都是拿张薄纸放到画上一点点描,像描红那样,我就觉得他神奇。
更神奇的是,我爸买给我的奥数题。我都拿给他做了,他都做得出。我爸说他善于啃“骨头”,会动脑筋。鸡兔同笼那些个,微难点的,我都想破脑袋都解不出。给他听写,听全本的,我故意是个词都报,他没有一个写错,是个考双百分还要多的孩子。
考上重点中学后,他跟我说老师不好,看不起人。她的课不爱听。
多年以后他说在重点中学,被人起外号,叫他“乞丐”。说的时候已然释怀。
但他说,想起那些被任性耽误了的少年时光,觉得人生蹉跎。
我们都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不留遗憾的一生。在宿命面前,唯有坦然面对,坦然接受。
他说,我给你打电话的目的,是说要重视自己。家里人都难以沟通,有什么不适要好好去体检。早睡早起,不要熬夜。
他忙得没有白天黑夜的时候,我也跟他说过。不要熬夜,不要太拼了,招人,分给别人做点。他说,唉,招人要多开份工资啊,现在是难的时候。
……
我们都想向天再借五百,哪怕虚度光阴,都可以重头来过。
我说你看我们村头那几千年的树,它们不知忧虑。学会乐观,与忘记。你当它不存在,该怎样就怎样。我想要这些至亲的人给我最长情的陪伴,我还想着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寿终正寝。嘱咐他给我立个碑,写上:这里睡着一个诗人,她曾爱极了尘世里的美。再让他叫人把我写得最好的诗句,刻在石头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