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没有见过冬夜里的海

我本不该站在这个冬天的夜里,马路上积雪皑皑,阒无一人,从家里冲出来的瞬间,雪地阻碍了我的脚步,下楼梯时翻滚在脑海里的那些念头开始一团团消散,好像它们都特别不抗冻。我抽噎着,对自己同情又无奈,我没有勇气去死,虽然虚构出不少告白人间的戏份,也不过是些虚头巴脑的想象。我太懦弱,毫无胆量,想到这,我开始鄙视自己。另外,我知道不能老是站在雪地里,很快就会冷得扛不住,必须走起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并没有多远的地方可去,除了姐姐家,这我也知道。

哥哥打我的理由,可谓信手拈来,比方说,他下班回家,铁青着脸瞅一眼写作业的我(似乎预料到我会做坏事),接着就去摸电视机的后壳,可巧后壳还热着。的确,我听见他上楼梯的声音才慌忙关掉电视,并把半扣着的粉色罩子拉下来。罩子上绣着一个芭蕾舞女,是母亲用针头戳出来的,她戳着戳着不耐烦了,潦草收工,舞女貌似戴着黑框眼镜,那是因为眼睛戳大了。我以为万无一失,岂料哥哥轻松找到我偷看电视的证据。这十二寸的屏幕,它黑白两色,却斑斓得如同春天的窗口,堪称我单调生活的良伴。买电视用的是父亲的抚恤金,恐怕由于这个原因,哥哥不许我随便碰它。放在铁床上铺的吉他和小提琴,是他买给自己的,也不许我碰。可我还是通通都碰了,趁他不在家,我看电视,拨弄吉他,拉小提琴前还不忘给琴弦擦几下松香。我跟着电视唱"球儿凌空多有力,球儿网上飞,多少艰辛、多少伤悲……‘’心中充斥着莫须有的力量。发现我偷看了电视,哥哥一巴掌扇了过来,哥哥的手掌粗糙有力,他曾经是篮球中锋,凭借体育加分进了重点高中,读到高二,父亲去世,长辈们把年幼的妹妹作为一个理由劝说安排他接了班,这也许是他看我不顺眼的缘故,多余的累赘,害得他高中辍学……哥哥成为船厂的电工,穿上了劳动布工作服,黄色的安全帽歪扣在头上,他看上去邋里邋遢,面色阴沉,留着硬硬的髭须,他的篮球也丢在铁床的上铺,我偷着拿它在院子的晾衣绳下练‘流星赶月’和‘晴空霹雳’,篮球砸得手腕火辣辣地疼,哥哥手掌的质地和篮球不差上下,砸在我脸上也是火辣辣地疼。

哥哥打了我,我冲出家门,他把我摔在地上拳打脚踢的原因,我现在丝毫都不记得了。不像另外一次事件,我记得牢固得多,那是个炎热的中午,放学回家,我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盘黄瓜,捏起一片就塞进嘴里,捏第二片时,被哥哥瞧见,他走过来一挥手,黄瓜片飞出去老远——他照着菜谱用黄瓜摆出个青蛙的造型,我没看出来,吃了青蛙的腿,惹得哥哥火冒三丈。

我想一了百了,和他永不相见。我恨死他了,对妈妈也充满了怨气,怨她保护不了我,主持不了公道 。怨她还在不计后果地戳火,就像那天晚饭,妈妈喝了酒,话多起来,语气恼怒又哀怨。"你爸活着的时候,"她说,"啥好的都没吃上。"在我下桌前,哥哥已经双眼通红,少说也喝了三两了。他吼道:"我有啥招儿?啊?我能有啥招儿!"幸亏我早已滚进里屋写作业去了,听到哥哥动怒,我的笔悬在空中,不敢动弹。这个瞬间我还挺理解他的,是啊,他能有啥招儿?他多希望父亲好好活着,他还买过一本《怎样活到一百岁》送给爸爸呢。我听见摔筷子、桌子晃动以及碗盘相碰的声音,哥哥站起来了,他摔门而去,动作幅度之大,让小小的屋子有地动山摇之感,仿佛在风浪中颠簸。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偷瞄一眼妈妈,她托着腮,双肘拄在桌子上,桌子折叠的部分都被压弯了。

月亮至少有半个,也是够用了,积雪将月光和盘托出,不曾浪费一点,在这个夜里称得上是慈悲。公路伸向岛屿之外,背离渤海湾,指向广袤未知的世界,而眼下,我经过一栋又一栋矮小的楼房,那些窗口和我的家一样,亮着薄薄的灯光,我本应被这小小的房子和薄薄的灯光包裹庇护,谁料突然流落街头。夜色深沉,静谧如默,公路的一侧是铁轨,跨过铁轨,就是平阔的海面。我猜你没有见过冬夜里的海,我这辈子,就目前来说,也只见过这么一回。这个冬夜,我十四岁,脸上挂着鼻涕和泪花,睫毛粘着细霜,我越过铁轨,往碎石子下滑走一段,站到了海边。这块平静的海面,当我乘坐小火车经过这里时,波光粼粼如同湖面的海面,此刻以一种奇形怪状的姿态呈现在我的眼前,冰封的海面被潮汐推拉撕扯,大大小小的冰块或倾或覆,或堆或叠,组合出意料之外的样貌。月光从冰块的表面微微渗出,碎石中的草茎轻轻晃动,我直挺挺地杵着,微小而孤单,仿佛置身于冰河世纪,这寂静荒蛮的一幕,让我感到惊诧、畏惧和说不清的哀伤。

并非第一次,我投身茫茫黑夜,就在不久前,我也如斯这般闯进夜里,不同的是,那次我攥着手电筒,往哥哥工作的厂房奔去。下班的时间过去了很久,他迟迟没有回家,桌子上用碗扣住的饭菜已经凉透了,我担忧得不行,决定去找他。厂房门口黑洞洞的,工人们都走光了,几盏日光灯在偌大的车间里有气无力地亮着。值班的师傅听我说出哥哥的名字,粗粝的面孔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看了看我,"哦,你就是他妹妹!"接着指了指旁边的屋子,示意我去瞧瞧。他摁了墙上的开关,一个低瓦数的灯泡亮了,光线勉强撑满了这间堆放了工具,挂着工作服和安全帽的小屋,"你看这个!"师傅指着墙上贴的的一小块报纸,就在工作服的旁边,和一面灰蒙蒙的小镜子并驾齐驱,那是我发表在《渤海造船报》上的一组小诗,被哥哥剪得整整齐齐,贴得端端正正。"你哥拿你可当回事了!"师傅送我出厂房,叮嘱我快点回家,走出十几米远,回头看他还在门口站着。

脚步越来越沉,积雪混着泥土,裹满了鞋底。我想我对哥哥是够意思了,我不应该去找他,他是死是活关我屁事。我真想要报复,比方说,去找他的女友,告诉她,哥哥是个暴君,可千万别嫁给他,他写的情书还是我帮着起草的,那句"她的一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是我在《文学描写辞典》里抄来的,反正就是别相信他,不能和这样的人处对象,黄了算了。至于哥哥偶尔给我的那几块零花钱,唔,我想想,要不要还是以后再说。

现在,只有姐姐家可去了,她的家在望海寺,这个时间,她还在夜校上课。绕过横亘在两座小城之间的山丘,又走了好一阵子,总算走到了夜校,隔着走廊的玻璃窗,我看见姐姐和后座的同学在研究课本,他们都是船厂的职工,考上电大后脱产学习。教室安静明亮,几盏日光灯发出细微的嗡嗡声,绿色的黑板上写满了文字。我迟疑起来,从走廊的落地镜里我瞥见自己头发凌乱,脸蛋通红,还垂着一点晶莹的鼻涕,我躲到一边去擤鼻涕。走廊被我踩下一排湿浊的脚印,虽然在门口跺过脚了。

六岁那年我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她在南方的姑姑家长大,十五岁才回到北方。回家的姐姐各种不适应:天气,水土,淘气的弟弟,不懂事的妹妹……我们仨矛盾不断。我是墙头草两面倒,哥哥欺负我,我就和姐姐好;姐姐瞧我不上,我就找哥哥套近乎。直至两年前,我生日那天,恰好是船厂开工资的日子,妈妈煮了几枚鸡蛋,姐姐回到家,那时她还没结婚,家里还有她的一张床,她剥了一枚煮鸡蛋,吃到一半的时候,哥哥站到了她面前。哥哥下班回来,见没什么好吃的,不太高兴,打算去买两个罐头。而姐姐无动于衷,表情淡漠。就像打飞我手中的黄瓜片那样,半个鸡蛋从姐姐手里飞了出去。那是我过的最糟糕的生日,我决定不和他俩任何一个好了,我想略过许多个生日,直接长大。

鞋底的雪彻底化掉,在脚下积了一摊水,下课铃声还没响。姐姐学的是文科,她热爱文学,在我俩热络的时候,我把写在日记本里的小诗拿给她看,她很激动,让我抄在稿纸上,她揣着稿纸去厂报找编辑,热切地推荐她妹妹稚嫩得不像话的小破诗。更早一些的时候,她给我买过双肩书包,超大文具盒,她让我和她并肩站在板凳上,看她藏在铁床上铺行李箱里的秘密,她说她在里面给爸爸举行了一个小追悼会,她打开箱子,我抻长脖子去看,里面不过是一张父亲的黑白照片和一朵葬礼上戴过的白纸花,姐姐有很多隐秘的无法声张的情绪,盖在箱子里,压在暗处。

终于下课了,我站在了姐姐面前,她还在和后座的同学有说有笑。姐夫出差了,看来她并不急着回家。我站在她面前,她先是挺高兴,喊出我的名字,接着有些尴尬地问我出了什么事?后座的同学也笑得不自然,他们看得出这个小姑娘刚刚经历过一番坎坷。

我躺在姐姐家的床上,除了棉被,还压上一床红色的拉舍尔毛毯。姐姐问这问那,我都懒得回答。我冻够呛,需要在被子里恢复到停止寒战的程度。床对面一排黄色的组合柜是用哥哥攒了几年的木料打制的,那是他送给姐姐的新婚礼物。呸,我在心里骂到,这个混蛋还要装成有情有义的样子。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存在,我完全搞不懂。家具上面摆放的那几样小工艺品,以前我多喜欢,每次来都要仔细看看,这次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一堆破玩意。

我闭上眼睛,还是睡不着,我的明天该怎么办?我是无法按时到校了,我要找个什么事由请假?我脸上的印痕明天会消失吗?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敲门声,敲了好几下,我听见姐姐去开门,她没让哥哥进来,他们在门口说了几句,门关上了。门关上了,我突然觉得困了,好像睡眠从此刻开始,从关门的声音开始。我是在等哥哥来找我吗?那个混球!如同在他晚归的夜里,我都一直醒着,直到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不,不可能,我是死是活关他屁事!我的脑海开始混沌,就这样吧,没有谁能解释清楚困扰我的事情。我渐渐隐退进梦境,冰封的海面圆圆的,镜子般镶嵌在某个辽阔的地方,我在上面飞翔,滑行,什么动作都能做,一次也没有摔倒。我挺像妈妈戳出来的那个跳芭蕾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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