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五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比我大八周岁,比最小的妹妹大十四周岁。她懂事早,小小年纪与母亲一起支撑起家中的半壁江山,因此虽然我们其他姐妹间会互称名字,对她却绝对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地称声“大姐”。
我们小时候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一人带着五个孩子,瘦弱的肩膀上男人的活儿也要扛。姐姐把母亲的辛苦记在心里,初中上了不到两个月,就自作主张辍学,偷偷躲上山去砍柴火。当时她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来家里找了几次,询问她不去上学的原因,她说:“妈妈太累了,弟弟妹妹这么多,我要帮妈妈。”就这样,她永远告别了学校。如今回忆起来,母亲常常抱愧,因为我们几个小的,全部接受了良好教育留在城市里工作生活,只有姐姐还是一个地道的农民。
记得小时候大姐脾气急躁,每天粗门大嗓地对付我们,给妹妹洗头洗澡常常烫得大妹大哭。不过现在想来,其实姐姐那时也只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女孩,面对更小又不喑世事的妹妹气躁是难免的事。但是只要母亲到城里去看父亲,由她领着我们几个小的在家时,她却变得异常温柔,轻轻慢慢地说话,还做特别的好菜给我们吃。有一次屋后的猎户猎到一只狐狸,分了一大块肉给大姐,大姐放了好多辣椒炒出来,吃得我们浑身冒热汗,狐狸肉的味道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过那么一顿围站在灶台边辣得口舌生津的饭菜。
因为家中没有男劳力,分田到户后,水稻田里犁田、耙田、滚轱辘、打农药、放夜水等农活,姐姐主动包揽了过去。近几年闲聊,大姐跟我讲过一些小片段:第一次牵着牛去犁田,犁了几个小时,觉得怪怪的,不象男人们犁田时,地里的泥土呈波浪卷似的往外翘,她犁的地只有一条条的深沟,邻居从地边经过,发现她把犁头装反了,犁的地没有用要返工,当时抱着犁头把子,她蹲在地里就哭了,不到二十岁的姑娘,面对大男人才干的活,她的委屈哗哗地变成泪水掉在滋滋作响的旱土里。还有晚上放夜水,黑乎乎的天地间,不时传来夜鸟的枭叫,近处远处蛙鸣声、昆虫唧唧声,衬托得空间越发阔大和空寂,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常常胆战心惊地在水稻田的田埂上踉踉跄跄,还要担心脚底下的草丛里会不会蹿出蛇来。不过,这些害怕她从未告诉过母亲,而善解人意的母亲其实早就预料到姐姐的各种心理,为了安抚姐姐,母亲对姐姐极尽慷慨,吃食、衣着在当时同龄的女孩子间称得上数一数二。也是奇怪,我和妹妹小时候常常穿姐姐和哥哥的旧衣,虽然渴望新衣服,却从不吵闹母亲,也从不嫉妒姐姐每年几套新衣服,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母亲教会我们理解、体贴、宽容,而大姐更是以长姐的身份担当起甚至是父亲该担当的部分责任。母亲曾经告诉我,我出生时父亲还远在上犹县城上班,那天早上四点天还未亮,她的肚子开始阵痛,母亲赶紧叫大姐起床与她一起到井里抬了几桶水回家烧开,又叫姐姐摸黑叫醒邻居姑婆,然后去把接生婆请来,六点多我生下来,八岁的姐姐小大人似的照顾起母亲和刚出生的婴儿。大妹要出生时,父亲已经要求从外地调回了本县,但他那时刚好在浮江公社下乡搞路教,十一岁的姐姐穿山越岭了几个小时去把父亲找回来,后来姐姐说在山里穿行时,山高林密的山林和不知名的山鸟号叫的声音,瘆得人心里纠成一团,只恨不得脚底可以飞起来快快离开这个没有尽头的湿密的山路。那段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与姐姐简直就是相依为命地一起生活着。
在繁忙的农活之余,姐姐和妈妈抽空看爸爸从城里带回的许多书,父亲那时也给哥哥、我和妹妹订阅了少儿读物,家中男人不在家,妈妈怕我们出去惹事端,下雨无法上工别人串门的时间,我们一家人就在家看书。同村有一个姑娘性格内向,整个村子的女孩就她跟姐姐没事的时候看书阅读,不管什么书都看,她们两个好朋友在一起话说得不多,大多数时间就是坐在一起交换书籍,然后默默对坐各自沉浸在书籍中。
姐姐年轻时长得漂亮,是我们姐妹中最美的一个,加之打扮得体,又勤快又懂事,当时她成为村子里许多后生竞相追逐的目标。不过她选择的比她大五岁的姐夫,却是特别穷苦且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她的心仪对象一暴露,各种拆台的声音围绕着母亲。姐姐告诉母亲:我不想走远了,找个近点的,我还可以帮你。好在母亲开明,也许长期的相处与默契配合,母亲理解女儿的心思。我们成年后母亲老念叨,她与大姐做事最合拍、最得力,俩人一起做所有农活,不用言语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分秒必争,而且边干农活还可以边讨论小说的故事情节、电影的人物归属等等,这是体力与精神的高度交融。所以母亲应该是最爱姐姐的,我们也理解母亲。很长时间以来,母亲担心我们会看不起仍在农村的大姐。事实证明,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姐妹间的情谊,血浓于水,自然亲切而且深情,母亲现在终于放心了,因为她对所有子女的教育没有白费,我们姐妹间懂得感恩,会互相施予也能够接受善意的帮助和馈赠。
姐姐后来告诉我,那时候做农活,姐夫常常偷偷帮她,有时晚上陪她放夜水,并教她一些农活技巧,现在想想也许姐夫那时给她的感觉就像黑夜里的灯光、脚瘸时的拐杖吧。只是姐姐嫁过去后,想不到穷的方式真的可以这样穷:早上她与姐夫出去干活回来,桌上只有几个蔬菜却没有米饭,她婆婆不吭声,原因竟然是没钱买米。在娘家再怎么苦,母亲都绝不亏待我们的嘴巴和肚子,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的姐姐当时就哭了,跑到娘家吃了饭,拿了砍刀就上山砍柴卖到瓦窑厂换现钱。以后,上山砍柴、砍藤条、种、养等等,姐姐姐夫拼命干,后来接连生了女儿儿子,孩子生病、上学、吃食等等,姐姐终于忍不住跟妈妈说:唉,没想到当父母这么难呀。好长时间,大姐始终在贫困里挣扎,好在孩子终于大了,在大妹的帮助下,她到深圳做家政服务,每年的收入不错,现在她在村子里做了一幢漂亮的大房子,住得舒舒服服,活得开开心心了。
如今,我们兄弟姐妹都已各为父母,每年天南海北的总有一两次在父母家相聚。大姐不在家,一般是我和嫂子下厨,大姐在家时我可以偷懒,主厨的工作交由姐姐与嫂子。姐夫也是他们家兄弟姐妹间的老大,姐夫尊重他的岳父母,姐姐孝敬她的公婆,在两个大家庭中,姐夫与姐姐长兄长姐的担当,获得弟弟妹妹连襟妯娌们的尊敬。姐姐新房落成后,每年休假我都要去姐姐家住几天。大姐夫妻与邻居关系极好,每天都有人来坐坐聊聊天,邻居觉得姐姐姐夫实在是老实的好人,为外甥做媒的人不断。我发现姐夫虽然老实巴交,但长相英俊、细心体贴,他们夫妻争执时,只要一人真的生了气,另一人绝对闭嘴,等对方气消了,才会笑着指出对方的不是。不过,在漫长的生活里,他们也吵口甚至打架,气急了姐姐曾追着姐夫满村子跑,邻居把她拦下来开导她:舌头与牙齿都还打架呢,让让就过去了。那时孩子叛逆,经济紧张,她常常夜不能寐心焦如焚。时间久了经历多了,姐姐终于想通了,性格也变得越来越乐观随和,她说:有些事情我们改变不了,那我们就改变自己吧。她与姐夫常常互相笑眯眯地贫嘴,贫穷与患难时相爱,能够坚持下来还相看两不厌,过成平凡日子里的爱情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祝愿大姐一家人可以一直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