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感“奴书之诮”
范国强
出于对书法的兴趣,最近系统地读了一点关于书法理论的书,古人有关“奴书”一说引起了我的注意:
唐代的欧阳询说:“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其模仿他人谓之奴书。”
宋代张邦基的《墨庄漫录》记载:“吾每论学书,当作意使前无古人,凌厉钟王,直出其上,始可自立少分。若直尔低头就其规矩之内,不免为之奴矣。”
与张邦基同时代的沈括,在《梦溪补笔谈》中也有类似议论:“尽得师法,律度备全,犹是奴书。”
明代有一位翰林修撰叫焦闳的也说过这样的话:“步趋古人,而略不见我之笔意,纵极工好,未免奴书之诮”。
上面分别就书法发表议论的这四位古人,欧阳询是我们都知道的书法大家,与柳公权颜真卿赵孟頫齐名。其他三位的书法尽管名气没有欧阳询大但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们“英雄所见略同”,都将学书亦步亦趋古人谓之为“奴书”,足见鄙夷之意。
这四位古人的话自然极有道理,凡事贵在创新,书法亦不例外。在他们之前有一个张融,可以说是他们这一理论超前的实践者。《南史》中的《张融传》载:“融善草书,常美其能。”(齐高)帝曰:“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答曰: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大有藐视权威的气魄。由此我们知道,“自成一体”确是许多古人所极力推崇和追求的书法境界。
我很佩服我们的古人,纵览上下五千年碑帖碑林,各类书法珍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反观今人的许多鸡爪字实在不屑一顾。不必说所谓的“自成一体”叫人笑掉大牙,怕是距离“奴书”的标准也相差太远。
这种现象不能不引起我们思考,难道古人就真的比今人高明,而今人真的就智力退化了么?
我不这样认为。凡事“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关键还是真功夫下得如何。其实古人学书练字也是被时势所逼的。今天的时代已是一个不需要动笔同样可以进行文字交流的时代,但我们的古人却不行。古人从出生伊始,人生就确定了坐标。朝廷提倡“学而优则仕”,社会也认可“劳心者治人”,宣传导向都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等等。这一切都在鼓励人们发愤读书。而读书的成果一是体现在文章,从文章可窥见读书者的识见端倪;二就是体现在写字书法上了,字是文章的载体,有志于仕途的莘莘学子中,没有一手好字的文章是拿不出手的。试想,即使你文章写得再出色,但却是一手歪歪斜斜“不忍卒睹”的鸡爪字,首先人家就灭了对你的第一印象,其他考核程序就都可以从略甚至一笔勾销了。所以,那时的读书人学书习字的自觉性都很强。另外,那时的文化人也没有现在这样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既没有电影电视,更没有电脑打字,业余时间不练字做甚?根据马斯洛的“五种需要”的理论,当写字也成了人的生存需要的重要元素时,人们自觉学书练字势成必然。练到一定火候上,“自成一体”自然水到渠成了。
而今人则不同,首先书法就失去了求仕的基本功能。“功夫在字外”,很多职务高者的一手字实在上不得大雅之堂,但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仕途平步青云,官位也坐得稳若泰山。有的官员学习书法也并非饶有兴趣而纯是为了附庸风雅,以显得自己比一般人更有文化品味一些,这类人我们也早已司空见惯。更多者则是根本不屑于此道,因为他们的文章多是有人捉刀代笔。即使非得由自己亲拟,也有更方便更轻松更有趣味的电脑取而代之。在键盘面前,毛笔们显得是那样的软弱和不堪一击。因此,对于大多数人和在职官员来说,书法是越来越游离和疏远于现实社会竟至于风雨飘摇了。官员们记起书法来多是在退休以后,而且还多是由于有人的撺掇,是想借此延年益寿或寻求新的精神寄托。这里自然多有“领导体”而少有真正意义上的书法“自成一体”。在这样的时代趋势下,书法可以说纯粹成了一小撮书法文化人的个人爱好和自娱工具,他们在书法的象牙之塔清高而栖,自得其乐。当然其中不乏有人将出售个人书法作品作为谋生手段或增收渠道,不过那都是在书法上已经小有成就者或早已名声在外者了。
我并非对书法前景悲观,世界总是年轻人的世界,未来总是要由年轻人接班的。当然,在现代化的时代,要求年轻人都远离电脑去“自成一体”书法是不切实际的空谈,那是根本做不到的。现在我倒是殷切期望在年轻人中间多一些“奴书”,老老实实地“模仿他人”、“就其规矩”,尽可能地努力“尽得师法”,将中华民族的传统书法国粹发扬光大,在继承的基础上再去谈发展创新,就像我们的古人所希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