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爷爷去世近三十年后,奶奶也悄悄的闭上了眼睛。爷爷和奶奶应该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了吧?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相遇的他们是否已冰释前嫌,相敬如宾?抑或还是相互嫌弃,一如生前。
从我记事起,爷爷和奶奶就很少在一起生活。奶奶带着我的二姐住在一间比较小的土房里。爷爷一个人住在相隔十几里的大山上的石头房子里,房子很宽敞,有三间屋子,也有院子。屋子是村里大队提供的,爷爷是村里的守林人,看管着属于村子的一片大山及山上的树木。
爷爷逢大集(每五天一个大集)来山下赶集置办生活用品,买点水果点心,然后到和奶奶共同的家里背奶奶准备好的干粮:火烧、馒头、煎饼。每次都要背上一大包袱干粮。爷爷和奶奶几乎不怎么交流,为数不多的交流中还时常夹杂着近一半的争吵。
奶奶看不上爷爷的“懒”,爷爷看不上奶奶的“迂”。
在村里,“汤”姓是外来姓,爷爷是外来户,所以我们经常被村里的人认为是小门小户,涉及到结亲这类人生大事大户人家会对我们不屑一顾。爷爷是跟着他的父亲从一个叫“汤家沟”的地方迁徙来的。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爷爷原本是个道士,后来还俗成家但也保持道士的修行。老爷爷居住在村里的寺庙里。据老一辈回忆,当时村里的寺庙建造的非常的讲究,甚至有点富丽堂皇,大雄宝殿里几尊大佛,威风林玲。寺庙占地面积有现在的我大爷、二大爷和我家加起来的那么大,有近千平的样子吧。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里朝拜,所以香火还不错。爷爷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自在。爷爷自小跟着道士老爷爷看庙修仙,读经书,所以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也基于此,爷爷除了看经书、听评书,动嘴皮子,几乎啥庄稼活都不会做。这也就是奶奶认为爷爷懒的原因。
大革命破四旧,爷爷住的寺庙瞬间被推到。爷爷跟着老爷爷在寺庙的旧址上盖起了房子,也就是我父母、大爷、二大爷现在居住的土屋。时至今日,父母一直不愿意搬,也不愿意整修,因为一直以来,他们都认为那里原来是寺庙,有菩萨保佑,风水好,住得舒服。
寺庙拆除后,作为弟弟的二爷爷先成家娶了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二奶奶。据说二奶奶年轻时一双三寸金莲,人长得很标志,又高又白,手巧还嘴甜,非常讨婆婆欢心。婆婆自然就是我的老奶奶,据说老奶奶人非常强势,待人非常严厉。眼看爷爷也已成年,寺庙也没了,索性还俗成家立业。爷爷年轻时身材高挑,五官也很俊朗。奶奶嫁给爷爷时还未成年,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据说是因为奶奶的父亲早亡,母亲改嫁,怕拖累便把还在童年的奶奶早早的打发了出去。爷爷比奶奶大八岁。奶奶一双裹了几天又放开的“大脚”,本身个子非常矮小(不幸我遗传了奶奶的小个子),五官也不出彩,且皮肤黝黑,脾气憨直,又不善言谈,目不识丁。再加之有个年龄比奶奶大好多,又会来事的成年“弟媳妇”衬托,奶奶在婆家饱受冷眼。属于老公不疼,婆婆不爱,人人可欺的那种。据奶奶回忆,年轻时的奶奶每日过着被老公和婆婆非打即骂、被弟媳妇排挤的生活。因为年纪小,刚嫁进门的奶奶几乎啥都不会,是老奶奶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但奶奶又不是聪明的那种类型,所以吃了很多苦头不说,还在爷爷那里得不到半点怜惜。所以,当奶奶慢慢长大,变强大,“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后,“回报”给爷爷也时常是冷脸一张还有对过往种种遭遇的抱怨。
奶奶过门后,五六年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姑。有了孩子后,奶奶在老奶奶眼里才算有了点价值。但不幸的是奶奶头三胎都是女儿,所以白眼还是遭了不少。后来,奶奶又陆续有了我爹、小叔和四姑,有了儿子的奶奶才算慢慢挺直了腰杆。在柴米油盐中,孩子慢慢长大,老奶奶和老爷爷也去世。爷爷和二爷爷分了家,各自带着后辈生活。
眼看着家里七八张嘴巴要吃饭,爷爷除了在十里八乡的村里应付白事做做道场收点小钱外,没有别的收入,加之又不善农活,所以总是被奶奶嫌弃。好在,那时候人们养孩子就像养牲口,饿不死就行。所以,姑姑和叔叔们都慢慢长大,大的带小的,相互扶持,自食其力。爷爷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计--守林员。
相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爷爷在山上的日子还算逍遥自在。记得我小时候经常会到山上去看爷爷。有时候会顺便帮爷爷把干粮捎上去。大老远就能看到爷爷站在门口,望着我慢慢爬上山去。走到跟前,爷爷会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啊?”我便报我爹的大名。算起来,加上外甥、外甥女、孙子、孙女,爷爷总计有19个孙辈。除了自小在奶奶家长大的二姐和唯一的孙子--我的弟弟外,其他孩子对爷爷来说都是小透明。在大街上见了,喊他声爷爷,他经常还会再问一句:你是谁家的孩子啊?爷爷会再问,你来干啥啊?答:“送干粮”。倘是送干粮,爷爷会很开心,可能会摸出不知道藏了多久的糖果什么的给我吃。然后带着我在山上放放羊,听听收音机,也就是那时候我喜欢上了听评书联播,单田芳、刘兰芳的声音真是有魅力,讲《封神榜》、《三国演义》、《水浒》的桥段,真是耳朵的盛宴。当爷爷对这些评书段子也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时,我对爷爷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赶上心情好的时候,爷爷还会留我吃饭,摘几把自己中的红豆角,加点猪油,半煮半炒,除了食盐不加任何作料,但却出奇的好吃。
爷爷养了一条黑白相见的狗,唤做“花儿”。花儿有点像爷爷,不认人,很凶。每当有人靠近爷爷的石屋老远就能听到她的狂吠声。有一次花儿把娘咬了,娘又怕又疼的哭喊,爷爷却大声斥责娘惹了他的狗。自此,爷爷也在娘那里便落下了话柄。每当娘要表达对爷爷的不满,总是会把她被狗咬的事情拿出来说。 偶尔我会到山上放牛。中午会把牛牵到爷爷那里让爷爷帮着照应,自己去游山玩水。回来的时候便会被催促“你还不家去(回家)啊”,话里话外就是在赶我回家,离开他的地盘。
后来,村里的山被开采了石头,卖了钱。有些人的腰包越来越鼓,但慢慢的青山不见了,绿树也不见了,山泉不再流水,爷爷居住的石头屋子也不见了。说来奇怪,在若干年,我经常梦到爷爷曾经居住过的石屋,在梦里我无数次想走进去,却总是无法靠近。失去守林员工作的爷爷下了山,重新和奶奶过起来日子,鸡毛蒜皮,争吵不断。
后来,爷爷又找到了可以吃公家饭的生计--看水库。爷爷搬去了村里新修的水库岸边的小土屋里。又和奶奶过起了分居但还算和平的日子。多数时间爷爷会自己回村到奶奶那里拿干粮,偶尔奶奶也会主动把干粮送到爷爷那里,然后帮着爷爷收拾下小屋。直到爷爷得了胃癌,家人把爷爷接回村里,由奶奶来照顾生命倒计时的爷爷。爷爷弥留之际,也没有想起为年轻时对奶奶的不好说声抱歉,而奶奶虽眼睛含泪,但是嘴巴还是很硬的细数爷爷以前的不是……话里话外,有多少是爱,有多少是恨,又有多少不舍,我无法知晓。
奶奶一生为人善良,除了嘴巴太直说话不好听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善人。她会收留流浪的乞丐,会把子女送来的鱼肉蛋奶等一切她认为的好东西送给同村无儿无女的老人,自己天天啃咸菜。
爷爷去世后的几十年,奶奶先后带大了我的二姐、叔叔家的二堂妹、四姑家的三表妹。她们三个小时候都是长期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由奶奶抚养。我也时常到奶奶家蹭饭,跟着奶奶捡柴火、干农活。印象中,奶奶就像个小陀螺,每天转啊转啊,永远闲不下里,絮叨但从不喊累。直到她老年痴呆的前一年,她还在捡柴火,扫林子里的落叶,虽然那时候没有谁还会缺柴烧;抱玉米秸秆喂牛,虽然家里人担心她被牛伤到,一再劝阻。80多岁了,奶奶还耳不聋,眼不花,腰杆笔直,精气神十足,几乎从未生病,她可以对别人倾囊相助,却忍受不了别人的一句坏话哪怕玩笑话。她最爱听的一句话就是“恁真是个好人”。我很奇怪,一个人一生中吃了那么多苦,居然可以那么乐观健康的活着。2023年1月25日,这个95岁高龄的倔强又好强的老好人终于走完了她的一生,进入下一个轮回。
如果爷爷和奶奶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了,这次,我恳请爷爷对奶奶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