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长大成人后,经历的多了,记忆总会被层层覆盖,或者残缺不全。一年又一年,留在心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不管是经历的事,或是其中的人,最终都像用旧的东西一般,弃了。
但那段关于红泥村的记忆,却一直凌驾于我有生以来所有记忆之上。只因,它太过离奇,很难让人忘记。
1
那年,我七岁。
这个年纪在农村,虽然还不到上学的时候,但身边也已经能聚集一群小伙伴,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那应该是我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时光。
但我的快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葬礼中断。当然,我还小,并不会因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离世而悲伤。但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那是个很平常的黄昏。我妈揪着我的耳朵,将我从狗娃家的柴垛上拉下来,一边和狗娃妈招呼着,一边埋怨我不好好看着妹妹四处野。我虽然小,但我可不傻,在出去玩和带妹妹两个选项上,我自认从来没有选错过,虽然每次回家都得挨揍。
老妈把我丢进门,让我护着妹妹别摔地上就行,她要去三爷爷家喊我爸回家,趁着天还没黑,把塌了一角的猪圈修好。我看了眼坐在炕上吹着大鼻涕泡的妹妹后,一溜烟儿地从老妈膈肢窝下蹿出门,拐出大门的时候喊了声,“我去,我能找着三爷爷家!”身后老妈的怒吼声都没能追上我。
三爷爷是我爸的堂叔,七十出头,前两年三奶奶去世之后,自己独居在村南的院落里。原本身体还挺硬朗,家里喂了不少牲口。前段时间喂猪的时候,被那头跳出栏后太过兴奋的猪,横冲直撞地撞倒后摔断了腿。这个对于我来讲是个笑话,但村里的人却都摇头叹息说三爷爷时运差,怕是要坏事。
真如他们所说,三爷爷自从出院后,就再没起过身。据说他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叔不太孝顺,在医院的时候就不是很想花钱,实在是怕被人戳脊梁骨,才勉强出钱给三爷爷做了手术,没等完全好利索就接回了家。或许是三爷爷自觉晚景凄凉,心中郁闷,竟就此一病不起。听爸妈说,他已经不吃不喝好几天,恐怕时日无多了。今天我爸他们几个堂兄弟约在三爷爷家,商量后事。
太阳偏西,半落于远山边缘,只是这样的美景对于我来说形同虚设,在我看来,得赶紧跑了,我爸如果不能在天黑前垒好猪圈,估计全家除了猪,没一个能好过。
我一路小跑,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村南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了。这棵树是我识得三爷爷家的一个参照物,到了这里,就离他家没几步路了。
槐树的树冠很大,夏天午后最炎热的时候,乡亲们会三五成群在下边纳凉,清风习习,别提多舒服了。但现在正值深秋,又是黄昏,这个时候树下站个人就有点诡异了。而此时,当我一路小跑到槐树下时,那里真的站了一个人。我一惊之后,才看清这人正是三爷爷。我脚步没停,边跑边喊,“三爷爷,我去喊我爸回家。”余光里,三爷爷佝偻着身体,一动没动,目光呆滞,没看我,也没吱声。
我一阵风地跑过,当然也没觉得有何不妥,脚底踢着小石子儿,时不时还蹲下看看在巢穴周围爬进爬出的蚂蚁,边玩边跑进了三爷爷的院子。当我看到靠在院墙上那副拐杖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太对。
三爷爷从医院回来腿还没恢复,是绝对不可能独自走动的,更何况会走那么远,好人一般地站在树下装酷。而且不是说三爷爷快不行了吗?
我带着满肚子疑问,穿过堂屋,走进屋里。炕上地下满满的人,但我第一眼却还是被炕上躺着的人定住目光。
那赫然便是刚刚还在槐树下的三爷爷!他满脸灰败,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似乎胸口都不见有一点起伏。
我惊呆了,是真的惊呆了,因为我立刻就听到自己脱口而出:“三爷爷回来得这么快?”
屋子里瞬间静悄悄的,大伙都莫名其妙地低头看着我。要说还是我爸反应快,没让空气安静多久,只见他一大步跨过来摸摸我头顶,冲大伙说,“这孩子说啥胡话呢,哈哈,”说完把我拉出屋子。
见着我爸之后,刚才看到的一切全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只记得还等在家里的老妈。老爸用力吸了口烟后对我叹息道,“回去告诉你妈,三叔就吊着一口气了,估计最多也就撑到晚上,这会儿实在走不开,猪圈回头再说,你先回吧。”
临进门时又回头对我说,路上小心点,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当然看不懂老爸眼神里的异样,只觉得他最后撂下这句话很是没道理。三爷爷家在村南,而我家住在村北,一南一北听着不挨着,但一个村子又有多大呢?就我的小短腿,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跑回去。所以,当我跑进院子时,院灯还没有点亮,猪们欢快地吃着猪食,想必吃饱了也能安静下来了。而我妈听了我带回的话,也安静了,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消息就传回来了,三爷爷在凌晨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据说堂叔嚎啕大哭,当即表示丧事要大操大办,众人皆叹惜无语。我妈倒是心直口快,却在悲伤的气氛中不便说什么,只是回家悄悄和我爸嘀咕,“那些钱给三叔治腿多好。”
灵棚很快搭好了,就安置在三爷爷自家的院子里。黑色棺木大头朝外放在中央,前面矮桌上摆放着烛台,香炉和一些贡品。当天我就被爹妈带到灵前去给三爷爷磕头烧纸。三个响头磕完之后,老妈拉着我退到一边,这时我就感觉眼睛有点花了。
因为我又看到了三爷爷。
昨天在槐树下看到三爷爷,使劲搜刮下还是能勉强找到合理解释,但今天的情况和场景,让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平静了。
此时正是临近黄昏的时候,不明不暗,远了看不真切,却还没必要点灯。就是在这种光线下,我看到了站在自己棺材跟前的三爷爷。他换了套衣服,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入殓的时候当然不会让小孩子看到,所以我并不清楚三爷爷躺在棺材中的样子,但就现在的情形,我敢打赌,这一身绝对是他的寿衣。他依然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在看着院子里的孝子贤孙,又仿佛目空一切。
我忽然有些害怕。我虽然小,但也明白死亡的意义。死就是没有了呼吸,没有了知觉,只能躺在那里任人摆布,然后在一众亲属的悲声中入土为安,在世间的痕迹也只余一个墓碑,一堆泥土。而三爷爷的再次出现完全推翻了我原本的认知,我无法接受,也不敢直视,我甚至环顾四周,想寻找一个和我一样能看到这诡异一幕的人。很可惜,不可能找得到。
我忍不住扯扯老妈的袖口,踮起脚指着棺材方向跟她说:“妈,三爷爷在那儿站着呢!就那儿,唔……”话没说完我的嘴就被老妈捂上了,她另一只手指着我鼻子小声叫我别瞎哔哔,我只能瞪着眼睛点点头。
回家后自然免不了挨顿揍,但看我嗓子都哭哑了也没改口,我妈这才真的相信自己揍错了,也相信了我不同寻常的“眼睛”。
三天后三爷爷出殡了,随着执事主管高呼一声“起灵”,在唢呐和哀嚎声中送葬队伍浩浩荡荡抬着棺木走出院子,向着村东头的坟山行进。我的软磨硬泡最终也没能说服老妈带我一同上山,所以在我这里,这场丧礼就算是结束了。
三爷爷生命走到尽头,算是一种结束,也许他真的会去到极乐世界,这又算是一个新的开始。对我而言,似乎又是另一种开始,至少在爸妈眼里,我遭罪的日子来了,而且不知何时是尽头。
如今想来,三爷爷可能是第一个,也可能根本不是。也许以前的我,只是未分辨出来“它们”与人的区别在哪里,而今在我眼里却明显得很。坐在槐树下那个不声不响陌生的小脚老太太,无论走到哪里都贴在翠翠妈身后的女人,站在河边脸色铁青看着我们戏水的小男孩……见得多了,渐渐地我从害怕,到漠然,直到完全习惯了这样的异能。
2
终于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带着新奇和期待,兴奋地与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坐进了教室,却全然不知这是我们今后十几年束缚和折磨的开始。
俊生和我同年,我们自然一起进学校。他爹是我爸的表哥,也是从小玩到大,所以我和俊生自小就亲近。
俊生也是家里的老大,但和我不同,他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养三个孩子自然不容易,表叔表婶起早贪黑在地里忙活,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但庄稼活儿表叔是村里手艺最好的,从耕地撒种,到除草收割,样样都让人夸赞。就是这样一个人,厄运来了,也毫无办法。
这天校长亲自来班里把俊生叫走之后,我一整天坐立不安。老师宣布放学的话音未落,我背起书包撒腿就跑,都等不及把书包放回家,直接跑到了俊生家。但在他家大门外愣了半天,我都不敢进去。院子外挂的白吊纸太熟悉了,我明白这是又有人去世了。
表叔是出车祸去世的。不得不说,这种死法在当时是很少见的,因为农村本身就没几辆车,偶尔有从乡道过路的也是凤毛麟角,更何况肇事的是一辆农用三轮车。车祸出得很诡异,事后据车主回忆,当时突然脑子就犯迷糊,清醒过来时车已经翻下了路基。等有人发现出了车祸吆喝着来救援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后挂车扣住了人。表叔就这么没了,甚至没来得及留一句话。
半扇门板拆下来,下边垫着两个板凳放在院中。表叔还年轻,家中当然没有提前准备的棺材,只能先放在门板上,盖着白布。表婶悲伤过度,哭晕几次后已经彻底起不了身,几个女性亲戚在屋里照看着。院子里来往忙碌的是一些自发来帮忙的亲戚和邻居,老爸也在其中。许是气氛太过伤感,人们干活也是静悄悄的,哪怕商量事儿,也压着声音像是耳语。
我站在发着呆的俊生身后,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很快老爸发现了我,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我都假装没看到。正当他要走过来抓我时,门口进来的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个人穿着一套藏蓝的中式套装,带着一顶前进帽。这个打扮太过不伦不类,若不是气氛不对,我都要笑出声了。如果放到现在,我定会以为他在cosplay军统的特务,但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词,当然我也没心情去想别的。
有人表情尴尬地给大伙介绍,这是请来的先生。我当时不太理解,办丧事为什么要请先生,等后来才明白过来,表叔属于横死,不安排妥当,是要出事的。只不过这个先生阵仗很大,本事却稀松平常,该出的事一件都没挡住。当然这是后话。
在先生的主持下,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到了预先算好的日子就出殡了。枉死之人是不能进祖坟的,只能另辟一地埋葬。所以先生早已嘱咐劳力们在表叔自家地里找了一处风水还算好的地方,提前挖开了墓坑。先生还是那身装束,到了墓地之后,他先跳下墓坑,跟大家解释说横死的人棺材是不能落地的,会加重怨气,一定要在下边垫上木板才行。
上边的人点头称是,拿来提前备好的木板递过去,由于这个事一定要先生亲力亲为,所以大家都围在墓坑上边蹲下来看着他忙活,其中包括一个看热闹的羊倌。
大家都看得异常入神,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些东西,直到不太宽大的墓坑中突然多了一个活物时,随着先生惨烈的一声惊呼,墓坑上的人甚至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就都飞快起身撒腿就跑。跑出几步才反应过来,棺材盖安然无恙,那么落入墓坑中的是什么呢?站定后远远看去,只见先生狼狈地半蹲在坑里,臂弯中还抱着一只羊,惊魂未定。羊倌见自己闯了祸,二话不敢说尴尬地赶着羊走了。而先生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干咳几声继续主持完下边的流程。
3
表叔的丧事告一段落,表婶带着三个孩子的苦日子却不会结束。在农村,家里如果没有一个壮劳力,那种艰难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有什么活儿乡里乡亲自然会搭把手,但对于长年累月地里劳作,那也只是杯水车薪。我们看在眼里,却也是束手无策。
在这样的情况下,俊生辍学了。虽然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我却还是很想念他,尤其是看铁柱趾高气扬嘚瑟时,更是怀念我和俊生一起捉弄他的日子。
不过最近铁柱也有了烦心事,耷拉着头没精神。听爸妈说,他家出了怪事。
铁柱妈闹着要上吊,家人都埋怨铁柱爹不体贴,总和媳妇起口角,铁柱爹却大呼冤枉,争辩说即便是起口角,哪次不是被媳妇修理得惨兮兮的,也没捞着便宜啊。这次媳妇倒像是中了邪,无缘无故哭着喊着就要寻死,任谁都拦不住,实在没法子,只能家人日夜轮流看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出事。真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和爸妈招呼一声我就去了俊生家,好些天没见着他,心里很是惦记。俊生见我也是欣喜万分,我俩屋里院儿里各种藏,躲着他的两个弟妹,极是有趣。许是玩累了,我竟在他家炕上睡着了,直到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响动,才惊醒过来。
大门吱扭吱扭响了两声,像是有人开门进了院子,但窗外一片漆黑,我趴在玻璃上使劲睁大眼睛都无法看清外头的情况。随之就听院里墙角放的农具咯塄咯塄的声响,然后马上大门响了两声之后彻底安静了下来。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如果说真有人进了院子,那么,他的行动迅疾到不可思议。我的心刚刚落下来,就听得墙外一声惊呼,接下来是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跑远了。这个小插曲在漫漫长夜中短暂到连梦都算不上,倒在炕上后我很快又进入梦乡,而它也真的像梦一样,第二天早上睡醒后就完全遗忘了。
回到家后我就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铁柱妈上吊死了。
昨晚轮到铁柱爹值班,他连着熬了几宿,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就想了一个办法,将自己的手腕和媳妇手腕绑到一起,这样即便是睡着了,只要对方一动弹,他也能马上察觉。但就是这样万无一失的办法,却诡异地失败了。他闭眼之前明明看到媳妇躺在床上睡得很熟,彼此腕上的绳子也绑得结结实实,但再一睁眼,眼前除了断成两节的绳子之外,老婆早就不知去向,回过头,眼前一双晃动的脚……
听爸妈的意思,铁柱家的事是有目击者的。狗娃爹昨晚去隔壁村耍钱,半夜回家时遇到了怪事。据他说刚走到表叔家墙外,突然一个老大的旋风从他身前刮过,他一声惊呼之后就被沙子迷了眼。等再次睁开眼睛后隐约看到,那个一人高的旋风晃晃悠悠直冲铁柱家而去。今早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狗娃爹,眼周乌青,整个一对熊猫眼,村里懂行的都说,他这是撞鬼了。
我瞬间回想起昨晚表叔家院子里的响声,和自己亲耳听到墙外的喊声,那么,昨晚的一切根本不是梦?我心底没来由得有了一种直觉,这件事和表叔的死有关。
在短期之内连死两个人,还都不是好死,村里人心惶惶。
铁柱家办丧事,自然还是要请先生的,介于上次的“抱羊”事件,特务先生已经被排除出列。
这次请的是隔壁村的一个纸扎铺的老板,他家几代都做这个买卖,所以好多规矩说法都懂一些,名气当然不如上次的先生大,但在乡里的口碑还是不错的。
先生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讲话也轻声慢语,话虽不多,但没几句就说得人遍体生寒。他说,村里不安宁了,铁柱妈不是最后一个。
这种话当然不是随口说说,农村人大多迷信,也不可能听过就算了,可以想象,此话一出全村当时就炸了锅。但先生说死者为大,丧事要紧,一切要等这边安排好再说。在先生的主持下,入殓,搁棺,守灵,出殡,落葬……所有流程都相当顺利。
4
从墓地回来之后,村里人就围坐在大槐树下,听先生讲述原由。
原本的红泥村山清水秀,绝对是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村民勤劳淳朴,在此安居乐业。可能是日子越过越好,大家当然不能满足于当下的生活水准,那么盖房子就势在必行了。有钱的在村周选地方起新屋,没钱的翻新自己房子。其实一个村落存在的年头久了,无论是生活便利程度,或是出行通达开阔,都已经形成了它最完美最合理的布局和排列。若是无端地去改变它(外力因素不计),那么势必会破坏其中的平衡,也就是无意中会改变村庄的风水格局。如今的红泥村便是如此。
在先生的讲述中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近几年村里确实是死了不少人,除了寿终正寝或是年老生病的老人之外,大多是横死,而且,出事的全都是村里的小口,也就是身体健康的壮劳力。这个发现让大家毛骨悚然,头皮发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眼神都像是在看死人的绝望。
先生话头一转,让大家莫要惊慌害怕。风水是风水,但具体是哪家出事,还要看个人的运势和造化,前世因后世果,当然和自身的福报也脱不了干系。
铁柱妈出事,也是因为她家动土的缘故。原本的房子在村北山梁上,出进都不是很方便。铁柱爹农闲的时候去城里做点小买卖,挣了点钱,就想着盖新房子,搬到村南平坦的地方。先生说,他家所盖的房子旧址原先是村里的土地庙,很多年前破四旧拆毁了庙头,只留下了不起眼的地基,一直无人问津,但老一辈的人确是都知道。铁柱家盖房子时为了多阔出几尺,竟压了半个土地庙。俗话说,事鬼神而远之,神鬼之事太过莫测,谁也不知他们脾气秉性气量大小,一不小心犯了忌讳,是要出事的。铁柱家的事,便是佐证。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在先生的劝说之下,四散而去,而此时先生却似不经意地拽了下三表叔的袖口。
三表叔和刚刚去世的表叔是亲兄弟,觉察到先生的示意,就不动声色地慢慢挪到了人群后面,等大伙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先生跟前,问起原由。
先生沉吟了片刻,正色说道:“刚才落葬前,路过一座孤坟,发现有点问题。后来跟人打听了下,才知道是你家兄长。”三表叔一惊,忙问看出啥问题了?
先生站起身说,现在时间还早,不如再去一次看看。如果是看错了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真有问题,可得尽早处理,不然是要出大事的。
迷信的说法,若是在别人家,那就是迷信,但既然轮到自己头上,不信也要讲究讲究的。三表叔说话间,就要带着先生去坟地。先生说不忙,先回家取一个鸡蛋,再叫些本家的兄弟一起去,人多阳气重,好办事。
虽然对此将信将疑,但三表叔还是很快回家取了鸡蛋,又叫了几个闲着的本家兄弟,当然也包括我老爸,带着先生一起去了哥哥的坟地。他们走得太急,根本没注意到,有一个小身影,一直跟在后面。
横死的人不能进祖坟,这是自古传统丧葬风俗里的观念。因为横死属于非正常死亡,逝者本身就会带有戾气和怨气,若是埋入祖坟,会惊扰祖宗的魂魄,也会影响家族的风水和气运。但漫山野草的荒地里,一座坟茔孤零零地伫立还是让人伤感。那个时候我不太懂孤独和凄凉,只是看着风吹过没有墓碑的坟头草,心里泛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大人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到了坟前先点了一把香后,几个男人见先生拔起一根枯草,也都纷纷上前准备动手,也算尽一份心意,可没想到先生突然大喊了声,“别动”,这一声喊把大家伙儿都吓得一激灵。老爸手握着草根腰都没敢直起来,赶忙问道,咋啦?草不能拔啊?
先生神色郑重,看着草根没吱声,半晌后让三表叔在离坟头一尺远的地方挖个坑,尽量深一点,再把带来的鸡蛋埋进去,一切等三天后再说。
越是这样神秘,越是让人六神无主。回去的路上,大家一路试探,但先生口风很紧,就是不透露一句。到了村口岔道,先生仔细地交代大家进村后直接回家,别到处串门,进院子前抽烟的就抽根烟再进,不抽烟的拍拍衣服跺跺脚,回家以后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洗了,就没什么忌讳了。
大家答应着,相互告别后各自回家。我也没敢去找俊生,在外边疯跑了一会儿,找个机会也溜回了家,心里合计着三天后如何能不被发现地再去坟地。
我这边在盘算的同时,老爸那边也不闲着。我的特殊体质在父母看来始终是个定时炸弹,既不敢声张,又毫无办法,最关键是提心吊胆地总害怕我出事。这个先生看来有些真本事,也许能想想办法。
三天时间很快到了。我依然小心翼翼地尾随在他们身后,这一次为了看清全过程,我躲在离表叔坟墓不远处的一个大土包后,却全然没注意到土包前零落的纸灰。
先生很是郑重其事,烧过纸上过香,在坟前摆上贡品之后,才让三表叔将三天前埋下的鸡蛋挖出来。虽然在场的都是些大男人,但这种事毕竟也不是天天做,眼看着三表叔干活儿的手都有些抖,又赶上当天刨的坑着实有点深,吭哧吭哧半天才把鸡蛋挖出来。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先生让在坟地里埋鸡蛋是何种用意,却都隐约明白事情有些不大对头,好几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先生,但先生却很沉得住气,拿着鸡蛋翻转着看得很仔细,又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然后才看着众人叹了口气,只说了两个字。
活了!
啥?活了?这是我内心的独白,但也是围观的叔叔伯伯们异口同声的惊叫。
如果说久病不起的人被人说“活了”,那绝对是天大的喜讯,但一个早已经入土多日的人被说“活了”,那绝对能把人吓死。
看大伙难以置信的神情,先生二话没说,蹲下身子,将手里的鸡蛋磕破,流出来的蛋清和蛋黄布满血丝。大家不太懂为什么鸡蛋里有血就是墓里的人活了,但也不敢多问,因为谁都知道,正常的鸡蛋里绝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那咋办啊?老爸问出的这句话和我心底的声音重合,我竖起耳朵听着先生的回答。
烧了,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对于先生这个回答,三表叔脸上首先就显出为难的神色。农村传统守旧,入土为安才觉足矣。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死后躺在土里,才算安稳,而火葬在他们眼里意味着死无全尸,是很凄惨的事。
看三表叔犹豫,先生提醒道,不是我吓唬你们,这是要出大事的,最先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近亲。没多少时间了,你们赶紧决定吧。
说完以后先生再不多言,带着大家清理下坟头,又上了香,就招呼着一起下山了。我看他们走远了,也站起身,准备抄条近路在老爸进门前先回家。可突然的一股风吹来,我迷了眼,揉着眼睛的工夫就感觉一阵一阵地犯迷糊……
5
渐渐地,眼前清晰了。我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人的眉目却始终看不真切。他亲切地带我去了他家,一座盖在村畔的大房子,上下两层,豪华气派。可我想来想去,在我的印象中,村子里并没有这样一户人家。走进宽敞的院子,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甚至农村用到的三轮车,应有尽有。屋子里更是金碧辉煌,像是宫殿一般漂亮。但空落落的,除了我和他,再没有其他人。我楼上楼下逛了个遍,新奇又惊喜。但来来回回就这些东西,很快我也待腻了,就想着要回家。每到这个时候,这个男人就会给我找出各种新鲜玩意儿来留住我。我也没出息,很快又被吸引目光转移注意力,把回家这茬儿抛诸脑后。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大门一开,来了客人。让我惊讶的是,进来的人我居然都认识,其中一个是三表叔,而另外一个我却完全想不透,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那是穿得板板正正死去多日的表叔。
他们很客气地和陌生男人说,让孩子回家吧,他还小呢。男人脸上一副怨毒的神情,但两个表叔并没有等他的回答,拉起我就走,边走边嘀咕着,这个傻小子。
出了院子,我隐隐听到有人在不停地唤我,声音悲切。我又开始一阵阵犯迷糊,眼皮发沉,在我失去意识前,清楚地看到,两个表叔对着我挥手道别,并肩走向雾蒙蒙的远处……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看到的却是老妈哭红的眼睛,和显然像是松了口气的先生。当时我并不知道,距离去表叔墓地那天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了。我只觉得自己浑身没有力气,像是一百年没有吃饭一样。
在老妈又是哭又是揍的双重伴奏,再加自己还不成气候的分析下,总算是知道了后来的事。
那天我是自己回家的,进门后便浑浑噩噩地谁都不理,躺在炕上之后就再没醒过来。开始老妈以为我是疯累了,直到第二天见我还没醒,才感觉到不对劲。老爸老妈急疯了,请了村里的大夫来切脉,只说不像是生病,看脉象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邪脉,最好是能找个懂的人看看,药也没必要抓,没用。
村里倒是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出马仙,请了来一通作妖,又是喝茶又是喝酒的,最后一碗符水给我灌下去,非但没管用,反而让我吐了个昏天黑地,险些当场就呛死。老妈虽然心急,但却还没乱了方寸。她忽然想起这次村里请来的阴阳先生很是稳妥,就让我爸连夜去邻村纸扎铺去请来给看看。
不负众望,先生来了一眼便看出我是失了魂,而此时距离我昏迷已经是第三天了。但我还在昏睡,他们无从知晓我是在什么地方出的事,着实有些束手无策。如今没别的法子,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先试试。先生让老爸老妈半夜拿着我的一件衣服,站在村口去喊魂。老妈喊,老爸答应着,连喊三天。原本喊魂在自家院子进行即可,但已经过去四天,鬼知道我的魂魄如今飘荡在何处,所以去村口能喊得远些。
喊完第一天,完全没效果。第二天的白天,又出事了。
三表叔死了。
和表叔相同的死因,车祸。
那边表叔的事儿还没完,这三表叔又出事,任谁听了都坐不住了。先生皱着眉头不吱声,更是让气氛诡异到极点。终于见先生抬起头,老爸他们兄弟几个都直起身满眼期待。
“烧了吧!不烧不行,死的日子不对,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埋在土里的话就不得了了。我的意思是两天出殡,和老大一起烧了,你们兄弟们商量下吧!”
老爸他们也没了主意,和家族中长辈商量过后,决定听从先生的建议。具体如何烧的老妈也没细说,只说在土里埋了好几个月的表叔像是睡着一样,完全没有腐烂,而当时的火也极不好点燃,燃烧的味道冲鼻,臭不可闻。
但奇怪的是,两位表叔的火葬仪式完毕后,我却奇迹般地醒来。隐约地我似乎知道原因,但却也不想和父母再说起。
这件事过去后,村里太平了很久,直到我再大一些,去县城里上了初中,也再没听说出什么事。
我的眼睛似乎也恢复了正常,再看不到那些不存在的人。但总会在临近祭祀扫墓的日子,梦到那些去世的亲人来和我哭穷。我会把这些讯息告诉爸妈,由他们去想办法转告那些相关的儿女亲属,扫墓时多烧些纸钱元宝。
我总在想,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我会和别人不同?为什么远离了村庄一切又变了?
直到我看到一篇文章,或许能解开我的困惑。
泥土存世足有几十亿年,其中的能量和奥秘不是人类所能完全发现和感知的,里头埋葬了不知道多少生灵,或许他们的精血结合日月精华,被赋予了太多不可想象的神秘力量……
当我将上述的一段话原样说给爸妈听时,他们眨巴着眼睛瞪了我好久,眼中的神情复杂又担忧,像看傻子一样。在看到老妈的手已经摸到鸡毛掸子时,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在跑出门的瞬间,听到老妈跺着脚说,这孩子,咋大了也不让人省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