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离开学校多年后,我才明白张子安当年对我所说的那些话的含义。只是他说那些话的年代实在有些久远,具体说了什么,我已追溯不得。如今回想起来大概只剩模糊的几句话。可仅是这几句,却便正是我以及一些我身边行走和工作之人的真实写照。
记忆里较为清楚的是那一年我们正读初中二年级,年龄上不是十五岁便是十四岁,正是人生的好时节。当时班级中同学间的关系都是极要好的,大家也都尚处在对任何事物都好奇的年纪。不论男女,我们似乎都有对一切事物说不尽的兴趣。游戏、幻想、鬼怪、小说、电影……无论有没有趣,我们对任何世界任何时间的任何事都感到着迷。
而我记得便是在那时的某一天的某个早上,大约是在上早自习或准备上早自习的时候,孙超突然站起身,将我们打碎成了一个个的小团体——他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宣布了他所在的战队代表学校赢得了市里举办的校区游戏联赛冠军的消息。
孙超所说的游戏,正是我和几个同学正在玩的那款moba类游戏的名称。这游戏在班级中并不受欢迎,但名字倒是大家都知道的。
冷静和沉默的班级当时爆发出一片掌声,几个喜欢游戏的男生女生不禁叫起了好。而我却在这一片欢乐中皱了眉。孙超说话的时候虽然没有望向我,我却觉得他所说的每个字都像定位精准的导弹,轻易地打在我情绪的防线上。
我回头去看坐在身后的颜晓磊,见他正一脸阴沉地瞪着我,知道他所想的也和我一样。我们于是如镜子内外的两个人,表情和动作一致,不约而同的望向坐在墙角的张子安。意外的是,张子安满脸微笑,正和我们之外的那群人一样鼓着掌。
我的眉于是皱得更紧了,直到颜晓磊提醒我注意张子安鼓掌的频率,我这才发现他的手拍得有些慢,而且嘴角也有些轻蔑。我的眉这时才舒展开,心情稍稍感到畅快。
下课后,一群同学围住了孙超,而我则在去厕所的路上找到张子安。我向他提出疑问,想要知道他对那个“冠军”的具体看法。他却站在小便池前轻描淡地回答道:“他获得了冠军,当然要高兴。”
哗哗的尿声代表了我们之间的沉默,我站在便池前等他接下来的演说。但他似乎对上厕所更感兴趣,最终我们只好以一阵哆嗦打破尴尬。
我生气地提醒道:“如果不是因为他,夺冠的可就是我们了。”张子安此时却笑了,他反问我:“不一定吧?”我于是问为什么,他却只是说:“人品问题。”
张子安模糊的回答让我非常不满,但此后他不再讨论游戏,只是低头学习。放学后,我找到颜晓磊和王磊,准备一起研究孙超的比赛录像,想从录像中找到孙超的操作失误,以此讽刺孙超。当时颜晓磊提醒我叫上张子安,而我立刻推说他有事来不了,故意没有叫他。
寻找比赛录像的时候,想到孙超获得的恰是我们的失去,我们仨都有些失落。王磊于是鼓励我们,说找出孙超的操作失误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毕竟对于孙超游戏的风格,我们是最了解不过的。颜晓磊于是也补充道,和孙超组队的四个人都是来自不同的年级,据说其中一个人是他的表哥,而就是因为这层关系他才能进入那个战队。我于是才想起,孙超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的位置是谁都可以取代的。他的冠军名号,对我们而言只是裙带的恩泽。
我们彼此说着孙超过去的过错,气氛于是渐渐活跃起来。点开录像前的短暂瞬间,我们甚至宣布道“审判大会,现在开始”。
这场比赛由市里八所初中的三十三只队伍参加。我们学校报名了两支队伍,只有孙超那支进入了八强。八强赛前,是AB两组的积分制混战,赢一场得一分,输一场扣一分;八强之后采用的是淘汰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幸运,孙超所在战队,积分赛中每每遇到的都是弱队。他们最终以十三分的巨大优势排名八强中的第四。但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弱,他们的队伍打得极其随意,这时孙超平日游戏时的作风也更加明显。
“这时候应该注意拉扯才是。你看看他,冲那么靠前,要不是辅助牺牲自己保他,他早死了。”
“你看看,作为一个输出,团战时躲在最后面瞎晃,要不是另一个输出在前面疯狂操作,他哪有机会上去收割。”
“啧!又是这样,队友早就撤退了,你还在那边浪。就剩个血皮儿,对面又不瞎。这下死了吧?”
我们一连几天,一边观看一边吐槽。例如,孙超的死亡总数竟然比他其余四个队友死亡数加在一起还多;例如,孙超对地图的理解还停留在半年前。积分赛时的比赛,看起来根本不是公平的五五对决,更像是四个打工仔带一个老板的游戏。
王磊提议,把这些失误做成图片动画,攒起来最后发给别人。我满口答应着,心里想着报复的快感,可一路看至八强赛,孙超却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的表现让那些我已经截屏的失误图片,显得毫无意义。
moba游戏传统的角色分类有作为吸收伤害的坦克位,进行伤害输出的近战和远程,以及负责加血和提供各种状态的辅助位。积分赛中,孙超的角色扮演的始终是输出位,这个位置让他在队伍中那些任意的决定显得不太那么重要。那些团战中不是来得太晚便是冲得太早的行为,在其余四个人的操作中被弥补。那四个人的努力让比赛的最终结果变成了胜利。我们在比赛结束的镜头中看出其余四个人脸上的微恙,知道他们虽然赢了,但仍想抱怨。我们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最有发言权的孙超的表哥也会在他们之中极力掩饰自己对孙超的不快。
不过,进入八强赛后,他们就变成了另一番光景。孙超的角色从输出位不知为何变成了坦克位。这让原本以其他人为核心的团战,成为了以孙超为核心的团战。孙超不再脱节,他上,四个人则都上;他退,四个人则都退。
而孙超作为输出位时,操作本就不差,一对一偶尔还能单杀对面。这一位置的转变让他们脱胎换骨,五人之中不再有个貌合神离的队员,而是彼此拧成了一根绳子。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们在屏幕前有些不知所措,但最终根据比赛精彩回放时队员对话的声响,我们还是觅到了他们协调战斗方法的蛛丝马迹。原来,他们之中有个人专门负责指挥孙超的进退,而其他人则只需跟随孙超的脚步。
我们眼中孙超对于这款游戏的理解,终于变回过去我们对他的认识。我们终于放下心来。
这让我想起半年前,孙超和我们一起游戏时的光景。
那时候,我、颜晓磊、张子安三个人已经玩了一年多的这款游戏。连后加入的王磊也和我们一起玩了有几乎半年的时间。也就在那时候,孙超不知从哪了解到我们正在玩这样的游戏,于是跑过来,非要和我们一起玩。
颜晓磊最初有些拒绝,他道:“孙超平时玩的都是另一款游戏,他的游戏作风在班级里是出了名的‘莽’。咱们玩的这游戏太强调团队合作,别到时候闹了什么岔子。”我道:“能有什么岔子?他来了,咱们就能凑够五个人一起开黑了。”张子安似乎也有些不情愿,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王磊这时候突然提醒我们道:“他技术还是不错的。让他来吧?正好凑五个人,如果打得好,咱们就可以报名参加今年的比赛了。”
比赛的事情打动了我们在座的所有人,晚上写过作业,我们就联络起来。
孙超的操作的确如班级中正在玩另一款游戏的同学口中所说的那样——怎一个“莽”字了得。不懂迂回、不注意补给,这是他的缺点。但与之而来的则是他的敢抢敢拼,并且客观来说,他的操作在我们之中已算是偏上的水准。
尤其是他的手速很快,可以在短时间内做出许多我们做不出的动作。而在我眼里,他的操作还有个更大的优点,就是准确。这种准确是对释放技能瞬间的判断,无论是控制技还是伤害技,他对目标的预判总是那样精准。这往往让他的对手看起来是有意踩在他技能上一般。
不过,相对于他操作上的长处,他在团队中的缺陷则显得更加明显。毕竟,我们所玩的这款游戏,强调更多的是团队的协作。而他在我们四人一起行动的时候,却从不愿与我们统一步调。
“兵线上给点压力好不好?你们四个人还牵制不了他们几个了?”
“你看我被五个人追,就不能早点来救吗?”
“你们四个人打两个人怎么还能打不过,怎么还能让三个人过来把我杀了?”
“堵在他们门口啊?回去恢复什么?”
当他站在原地打字和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只好善意的让他多注意注意地图。因为我们已经对如何让他明白这款游戏的玩法感到疲惫,不愿再多说。
最初的几天,孙超是要求我们教他这款游戏的玩法的。颜晓磊很热情的进行解说。可念叨了半天,游戏了几次,孙超却表示这并不是他想要听的玩法介绍。
颜晓磊有些疑惑道:“不这么介绍,还能怎么介绍?要说的情况有那么多,这得慢慢说吧?”孙超道:“你就告诉我,怎么点天赋,怎么做能杀更多的人就行。”颜晓磊在音频聊天里闷了半天,道:“这……怎么可能?我觉得这游戏最不讲究的就是杀来杀去……”我仿佛看到颜晓磊在电脑另一端摇头的样子,明白他话里所指的意思大概是怎样。可他说得实在有些不准确,哪有竞技向的游戏不讲究杀来杀去呢?不杀来杀去,怎么判断输赢?可我也知道,这游戏的核心终究是推塔,杀人只是为了制造推塔的机会。只是我还没想到颜晓磊的话应如何正确表达时,孙超又立刻问道:“不杀来杀去,玩起来有什么意思?”颜晓磊于是道:“这游戏和你玩的那款游戏不同,真就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孙超问道:“你说什么鬼话呢?这俩游戏有什么不同?”我于是也道:“这游戏和你玩的另一个游戏只是看起来像而已,玩法内核是不一样嘛。”孙超于是又问道:“有什么不一样?我怎么看不出来?”我于是想说这款游戏是强调团队协作和经济运营,用滚雪球的方法蚕食对方,并最终拆掉对面的基地,但颜晓磊却抢先一步说道:“这游戏在做出行为选择的时候,心里想的应该是‘我这样做,我的团队可以获得什么’……而且主要的目的是利用地图里的机制,牵制对方,让敌人按照咱们的节奏行动。咱们好去推塔。”孙超笑道:“推塔有什么好玩?我在另一款游戏里从来不推塔,推塔就是对这类游戏的侮辱。”颜晓磊问道:“咱们这也不是光推塔,你得带节奏啊?”孙超仍然在笑,他回答道:“节奏有杀人有意思么?”
音频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我们知道孙超对这款游戏的理解出现了偏差。颜晓磊给我发来一个黑线表情的密语。我没有回答他,他也没再和我说什么,只是又和孙超道:“我不觉得那样玩有什么意思。”听到颜晓磊的话,孙超的语气不知为何变重了许多,他道:“你当然不觉得那有什么意思。”颜晓磊“啊”了一声,代表我们发出疑问。可孙超听到颜晓磊的“啊”却并没有回答。我这时道:“这游戏也可以杀人那样玩,但节奏还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孙超没等我说完,插嘴道:“所以这游戏才没什么人气啊?你们说那么复杂,那你们带我玩这么久,赢过几次?你们几个的玩法根本就不对吧?”颜晓磊在电脑另一端又“啊”了一声,仿佛立刻就要吵起来。一直不说话的张子安这时突然道:“哎呀,有什么可吵的,咱们玩得本来也不好。打来打去也就白银等级。还是再多磨合几次吧。打多了,慢慢就会了。”王磊也道:“对啊,都是玩出来的,多玩几次就明白了。”
我们于是再次进入游戏,这一次没人再为孙超解释地图和英雄的问题。颜晓磊在我们游戏下线后,将我们四人拉到一个单独的聊天群中。他问我们道:“他的玩法才不对吧?”我们纷纷发去耸肩的表情,没再回答什么。
随后的几天游戏中,我们都不在语音聊天中说话,最后终于连语音也不再连接了。
孙超加入我们的队伍前,我们的战绩便取决于随机加入的第五人。这里面的战绩胜负各半。但孙超加入后,我们往往面对的都是失败的结果。
张子安分析我们队伍的问题是太过依赖孙超的输出位。而通常在最需要输出的时候,孙超往往都位于地图的另一端,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磊于是提议道:“那让他选别的位置呗。”颜晓磊问道:“怎么选?坦克位和辅助位都算是核心。他一梦游,咱们怎么打?”我也发个无奈的表情,道:“而且他未必会听。他对游戏的理解都定型了,谁能让他改变游戏方式呢?”又过了一会,颜晓磊道:“想要打破僵局,看来只能想办法弥补他的位置了。”张子安赞成道:“对,说到底还是咱们太弱,如果能强到可以把他忽略不计就好了。”我道:“可那样,组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啊?咱们不是打算磨合一下,去参加比赛么?”
提到比赛,颜晓磊开始用一个动作失控有些狂乱的图片刷起了屏。王磊在颜晓磊稍微冷静后道:“要不,换个队友?”
王磊的方案提出后,我们一时间都不再说话,我们知道自己正把自己逼入绝境。这的确是个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可办法的执行却让我们无能为力。过去的那些时光中,我们和孙超平日里都是好朋友。这一周多的时间里,我们也只在想办法旁敲侧击,或者委婉提醒他如何玩这款游戏。可最终只换来他这样的说法——“我玩过的这种游戏,盘数都过万了。你这游戏什么样,我都不用看,一想就知道。”
而和拒绝他相比,同样重要的是我们失去一个队友便真的是失去了。毕竟我们所玩的游戏是小众的。作为特立独行那一小撮人,作为少数派,我们在班级中没有选择的权力。
我们只能无力地在心里对孙超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孙超的想法并没有因为我们的默念而改变,他反而在一次战术分析中突然说道:“你们没必要通过贬低另一款游戏,来显示自己高端。”
听到孙超的发言,我们在另一个群里纷纷打出问号,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子安道:“他这是把哪句话理解错了?”王磊道:“没人这么说吧?”我道:“咱们不都在说刚才为什么输么?”颜晓磊想了想,最后道:“是不是因为咱们一直在强调“他的玩法像在玩另一款游戏”的这个问题?”虽然没有直接比较好坏,但是我们毕竟还是间接的把两款游戏放在了一起。孙超也许并不那样喜欢另一款游戏,但他大概是不喜欢这一款游戏的,在这款游戏面前提及另一款游戏的名字便已经算是一种贬低。
我觉得颜晓磊的想法最有可能,于是问道:“可是,不是他先问‘为什么会输’,咱们分析刚才发生的失误,才提到他的玩法问题么?”王磊道:“对啊,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刚才怎么说来着,咱们先说穆森森的辅助技能交得不够及时,是最应该背锅的;接着开始说我的主坦拉扯的节奏太差;张子安的副坦位置站得不够刁钻;颜晓磊的输出没打出成吨的伤害……最后才提了一嘴,团战的时候他在地图上面,团战结束都没有过来的问题……”颜晓磊道:“是啊,咱们都故意把他的责任说得最小了,结果他还不乐意……”
我们在四人群中不停说着孙超的问题,在五人群里却开始装傻,纷纷转移话题。当时刚好要准备期中考试,几个晚上我们都推说要看书,不再和孙超组队游戏。渐渐的,孙超对这款游戏的兴趣仿佛也消失了,不再找我们玩。
我当时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哪知竟还有下文。
期中考试还未结束,假期还未来临,刚好遇到校际联赛的报名。王磊不知哪根脚趾被踩到,竟跑去问孙超要不要和我们组队参加比赛。孙超于是当着班级中很多人的面,道:“和你们一起玩游戏就没赢过。比赛简直是浪费时间。”
颜晓磊听到了,当时反驳道:“咱们五个人玩游戏,问题最大的就是你,怎么你一点自觉都没有?”孙超看了看周围的人,道:“嘿?我问题最大,那你们为什么不指出来让我改正啊?而且我问题最大,为什么你们还要一直找我玩?”我于是道:“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一直在提醒你啊?而且,一直和你玩都是在让着你……”孙超“咦”了一声,道:“那我先谢谢了啊?不过那就怪了。我玩这类游戏一向厉害,这里和我玩过游戏的人都能作证。反倒是你们,我和你们玩之前,总是听说张子安玩得好。但我每次问他,他都只说玩得一般。我于是亲眼去看了——确!实!一!般!”我立刻道:“唉?你这连谦虚都听不出来?”
我问完话扭头望向墙边的张子安,希望他为自己辩解一下。他的操作的确是我们之中最好的,而他对地图、队伍的理解更是在我们之上。孙超看不到张子安的操作,也从来不听张子安的指挥,他当然不觉得张子安有什么了不起。但我目光所及却只看到张子安不知何时溜到门外,正悄悄向我招手。
没有当事人作证,孙超更嚣张了,他道:“我说他,你还不承认了。弱就是弱,你觉得他厉害,只是因为你更弱而已吧?”王磊这时丧气的回到座位,打着圆场道:“不去比赛就不去呗,输赢不就图个乐么?没啥大不了的。”孙超于是换了一脸和气,笑道:“那破游戏,本来也没几个人去玩,玩起来又一点都不爽。不如放假找我组队,你们来辅助我,我带你们飞。”
我看着孙超不可一世的模样,真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我扭头望向颜晓磊,决定看他的脸色行事,他如果上,我就上。但一扭头却看到颜晓磊已经到了门外,于是我也只好叹口气跟着他们出去。
张子安走在最前面,我和颜晓磊并排,我们都装出一副尿急的模样,可又晃晃悠悠怎么也走不快。张子安道:“看把你俩气的。他也不是出于恶意,何必呢?”我问道:“怎么不是恶意?都指到你鼻子上了。”张子安道:“他的出发点不是恶意。没必要生气。”
我有些不解,扭头望向颜晓磊,颜晓磊还是很生气,但又撇着嘴点着头,一副昧了良心的样子。
张子安这时道:“你用这种方式和他争论,没用的。有些事情‘对错’咱们知道就可以了。”我于是问:“那一件事情正确与否就不重要了么?”张子安道:“不是不重要,而是没办法。”颜晓磊接道:“这事儿我和张子安说过,我们的结论挺一致,就是和他计较什么才是正确,是没有用的。”我问道:“为什么?”颜晓磊道:“你忘记了?上次他还和咱们说,计较‘对错’是小孩子才干的事。”
“小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我记得当时他是这样说的。这句话不知是由什么引起来的,颜晓磊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接着反对这句话的是我。可问题讨论过来讨论过去,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孙超问道:“事情的结果是好的,出发点是怎样又有什么问题呢?就像你做一道数学题,如果你能保证你的结果正确,而中间的步骤又是无论怎样都可以找到合理解释的,老师会管你的答题思路是什么么?”
我当时被他不知什么时候过分成熟起来的思维惊吓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张子安却在另一个群和我们解释,孙超是将两件事混做了一件事:
“‘利弊’谈论的是选择导致的结果,‘对错’讨论的是当下的选择。
的确,有些独立事件的结果是可以预测和分析的。但我们得到的结果,大部分都是复杂多样选择下的综合结果。而我们做出的选择,却只能决定我们做出选择那一刻的对错。
这上下两句,看起来道理相似,甚至选择和结果互为关联——结果是选择导致的,选择才会产生结果——但其实它们并不是同类。将它们放在一起的人,本身就是一种逻辑错误。
又或者,他这样做只是在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口头上的开脱。因为他在这句话中将“利弊”和“对错”进行混淆,定义了他语境中的‘利弊’是对讲话者个人行为而言的‘对错’。的确,有些事情的‘好坏’是会跟随主体的改变而改变,但还有一些事情、一些选择的‘对错’更像是一种真理,不是对‘某个人有利时才是对,对他有弊时便错’。
现在的这句话让说这句话的人可以用这句话解释讲话者的行为产生的任何结果,但却忽略了他并没有办法用这句话解释他所作的某件事对其他人产生的结果。”
当时张子安对孙超言行的解释我依稀还记得,现在他又这样道:“他的思维已经定型,总是习惯将不同的、不能类比的事情强行定义,而后再放在了一起进行比较。就像现在我们玩的这款游戏和他玩的那款游戏。他分不清这两种游戏有何不同,也不愿去分清楚。因为这样做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一款游戏是什么样,对他而言只是基于他的游戏体验和游戏经验的总结。他会说其他人感受到的东西是不合逻辑、不存在的幻想,只是因为他感受不到而已。”
我想了想,觉得这样的分析有些道理,可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就不说了?我觉得他没那么严重吧?应该还是可以讲明白的。”张子安摇摇头道:“不是不去说,而是该说的都说过了。就像刚才,他还一直在说咱们从来没有讲过如何玩。可其实咱们却一直在说,只是不是以他想得到的方式在说。他没听懂,就认为我们没说。这其实也挺正常,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只是因为咱们语言的思维模式差不多而已。”
颜晓磊接着道:“这事情我也早发现了。而且我还发现,咱们自从在那个群里讨论事情,话题引到他的身上时,他会下意识的进行回避。仿佛他的逻辑世界里,没有他。而他的逻辑世界也只是为了证明你是错的才建立的。
当你指出他的逻辑无法支持他自己的逻辑的时候,他非但不会发现,还会认为你才是那个逻辑有问题的人。他忽略了他的逻辑不成立的问题,而且还会一味用性质并不相同的事实证明他的逻辑。
他也永远不会用你的逻辑来分析你的逻辑。因为你的逻辑,在他的逻辑中永远不适用,永远都是错的。而只要你是错的,他就更不用管自己的逻辑是否能解释得通自己的逻辑了。
就像张子安所说的那样,在这样的事情上,咱们的计较毫无用处。解决这样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指出他逻辑上的错误,而是他是否能开始审视自己。但在这一点上,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我被他们两个绕得有些糊涂,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但又感觉自己一时半会消化不掉他们所说的话。恰好王磊这时在群里道:“哥们几个别生气了,都是同学一场……”我于是连忙回复“没生气,尿急而已”,这事情于是就这样结束了。
但我们没想到,过了几个月,孙超竟然在我们所玩的这款游戏上拿了校际联赛的冠军。而且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了他的胜利,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膨大得像巴掌一样拍向我的脸。
我于是连着几个晚上熬夜将他操作失误的图片进行整理,准备找个时间一股脑发出去。张子安从王磊那得到消息,半夜找到我,让我不要这么做。
张子安道:“你得理解他,包容他。毕竟,他对游戏的理解,和我们对游戏的理解是并不相同的。这就有点像玩‘扫雷’游戏。刚一开局的时候,无论你点哪里的砖块,哪里都是百分之五十几率的雷区。但当你点开一处不是雷区的空白,出现数字之后,数字旁边的砖块是否为雷区的几率就变了。
但不是雷区本身的几率有变化,而是我们眼里的“几率”变化了。
他面对“扫雷”,一下也没有点击过就下了判断,而咱们的判断只是点了一两下的结果而已。这样的不同,不过是起点微小的差异导致的。这是咱们每个人主观上都会犯的错,没必要揪着不放。”
我不想妥协,反驳道:“可他现在这么做有些过分。我还记得你们说他逻辑错误的问题。他现在更是逻辑错了。他用他现在的胜利来证明他过去没犯过错,而我就是要证明,他即使是现在,仍然是错的。”
张子安的输入状态保持了半天,但发过来的却是一连串的问话:“可你即使把失误图片发出去,真正能看懂的又有几个呢?这些能看懂的人,能替你说话的又有几个?即使有愿意替你说话的,能说服他的又有几个?现在那些围绕着孙超的人,你不觉得他们甚至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围着他?而咱们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再过几年,有几个人会记得?孙超那时大概早就被围绕着他的那群人忘记了,而你现在不去计较这件事,孙超也很快就会将这件事情忘记的。你坚持要这样去做,这又是何必呢?”我皱眉道:“他有错误,那难道就不说了吗?”张子安道:“不是不说了。而是这种事情,只能等他自己体会。他有‘通感’,体会到了就是体会到了;没有‘通感’,你强求是求不来的。”我于是道:“那我这辈子估计是没希望看到他反省了。你看他现在得了‘冠军’,但这‘冠军’背后显然也没少被其他人骂。最后他们还是以强迫他听命令的方式去赢得比赛的。但他就算这样,也完全不记得当初咱们对他的行为有过什么提醒,反而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张子安于是道:“他会这样,是因为咱们的言行并不符合他平日的习惯,所以他会听他表哥的话,但是不会听咱们的话,甚至不会记得。你可以由此进行推断,他身边的朋友、亲戚都与他是相似的,他所见的世界从小到大都是那一个模样。对于一个人而言,他的逻辑只要能解释他所见的任何事,他所见到的世界对他而言不就是正确的么?理解他人,理解与自己所见不同的世界,这本身就需要进行锻炼才能办到,你如何强求?再说,他忘记过去,将不同时间不同的事用当前他所知的同一标准去衡量也很正常啊。正常人都会忘记自己的错误,忽略那些微小的细节,我们大部分人不都这样么?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咱们没有办到的,他的表哥却办到了。这是咱们的局限性,咱们在自己的局限性里强求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这不更是错误么?”
我发出耸肩的表情,表示无奈,同时转念又道:“我也是想替你鸣不平。孙超不是说了吗,他听说你很厉害,所以才来接近你。他的目的不是想和你做朋友,而只是为了在你的团体里挑战你。但他又不想搞懂这个‘厉害’究竟是怎样的‘厉害’,只是觉得在他的定义里‘你不厉害’,之后就开始随意的对你进行人身攻击……”张子安连忙表示感谢,并对我道:“这在我看来倒是可以接受的,咱们毕竟都只是小孩,还处于像动物一样需要依靠压迫和排挤别人来实现自我价值的阶段。你认为人身攻击是错的,只是因为在咱们的朋友圈中,大家都认为这是错的。而他习惯并乐于这样做,只是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他总是遭受着人身攻击。在他的团体里,欺辱和谩骂是一种正常的交友方式。你如果计较起来,这一点上,反而是咱们错了。不过,我自觉不值得你替我袒护什么。毕竟他并没有伤害到我。他心中的我不是我,但你们心里的我还是我,虽然你们心里的我可能也不是我。我不知道这样说你理解不理解,但我得先感谢你这样想。不过,就像王磊说的‘我们毕竟是同学,没必要闹得那么僵’。”
看到张子安的话,我一下子泄了气。我本想把话题引到他自身荣辱上,让他下定决心和孙超作对,哪知道他竟能把自己的荣辱看得这么低。我于是道:“玩了这么久,他对游戏的理解还毫无进展。只是有了成绩,结果大家就算他赢了。我真不服气。真理和正义难道不应该坚持么?”
我把消息发出去,张子安的内心却仍然毫无波澜。我于是又问他是怎么能忍得下这许多事情,他却道:“我这不是忍,是原谅。”我问他如何做到原谅,他道:“你如果能做一个人的老师,那你就能原谅一个人。”
那次对话后,我反思了很久。我发现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我也同样不能原谅。按照张子安的话来解释便是——我知道什么是对错,可我并没有强大到告诉别人什么是对错。面对无法妥协和战胜的事情,我最终只好选择逃避和离去。我学着张子安的模样,仿佛班级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我知道,在我们的表情之下,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态。
我不甘示弱,极力掩饰内心,但也许是我的伪装太过真实,毕业后的同学录上,张子安为我写道: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希望你不要忘记。
如今,这许多年过去,如果不是颜晓磊旧事重提,我恐怕真的如张子安所说,早已忘记了自己的逃避,也早已忘记了那个“冠军”的事情。
此时我和颜晓磊在班级聚会的一隅拿着啤酒静坐,看着眼前成熟而陌生的同学们在吃过饭后下意识地打散吃饭时排好的序列,重新聚集成一个个小群落。那一刻仿佛回到了孙超宣布他获得冠军的那瞬间,班级像极了剧烈摇晃中的什锦水果罐头。
颜晓磊说当年张子安说的话还是蛮有趣的,只是如今联络不到他,不然倒真可以聊上几壶。我于是又继续聊张子安当年说了什么,颜晓磊道:“张子安那时还说,物以类聚,小团体本来就是有的,只是当时有个大环境。这个环境里的我们的思维是一样的,但离开这个环境,我们的思维就显示出了各自的不同。没必要在同一环境下却与自己不同的人身上过分纠结,因为环境会改变一个人。坚持自己的对错固然重要,但如果真是坚持‘对错’,自己的对错对自己而言是否正确,应该是更重要的。毕竟人的认知总是主观的,总是有极限,盲目坚持并不正确。如果真那样有心,过去看不透的事情,过段时间再看,也许就看透了。”
我此时突然发现,看起来比我豁达,也曾像张子安一样劝慰过我的颜晓磊当时也有这样的纠结。
颜晓磊和我碰了碰酒杯,把酒放在鼻子下闻闻,又说道:“而且,他还说,人总是容易被当下的情绪蒙蔽理性。如果当时孙超所坚持的只是那一时情感上自己的感受,又会如何呢?他知道自己在维护一件错事,同时也想维护自己的感受,那我们坚持‘正确’的时候,是不是也让他被迫的将这件错事继续坚持下去了呢?
本身思维逻辑上有欠缺的他,会不会因此选择将这样的事实进行遗忘、否定甚至美化其中的一些过程?最终,他会不会因为我们的‘坚持’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错误的思维而不自知呢?”
说完他摇了摇头,终于将手中的啤酒一饮而下,又道:“不过,现在想一想,这一切根本是在扯淡。张子安想了那么多,其实也没有改变任何事情,咱们的小团体没有变,咱们的大环境也同样没有变。你看,当时你整理比赛视频时,怂恿你最欢的王磊,那时候早就已经在那一群鼓掌的人当中了。他后来不是就一直和孙超玩那款游戏了么。他曾经和咱们一起吐槽,并且深知孙超缺点和问题,但现在是孙超最要好的朋友。孙超的回忆中没有咱们的好,但孙超却不觉得王磊是个坏人。不过,王磊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不假思考地去遵从了环境而已。
思考这样的事情,现在看来毫无意义。也许它是件好事,可人只能活一百年,用来思考的时间实在是太有限。而且思考是活着之外的事,一个人活着其实只是为了活着。而且正常而言,一个人出生之后,不会有人告诉他‘去思考什么是活着’、‘去思考什么算活得很好’,而只是会在思考前被告知‘什么是活着’、‘什么又是活得很好’,这个人在达到这样的目标前怎么会去思考呢?而且这样的目标又是一个接一个的,让你无法厌倦。
这也有点像游戏。奖励、头衔、装备,你获得一个又一个让你不断满足又让你得不到满足的东西。你不会在取得这样东西的过程中感到怀疑,因为它让你目标明确;你也不会在看到下一个这样东西的时候感到疲惫,因为它让你目标明确。活着只是活着,玩游戏只是玩游戏。你只有在回顾自己获得了什么的时候才会开始思考,这是什么?这东西对我而言是什么?这东西对其他人而言又是什么?
但游戏归游戏,说到底,人还是群居的生物。你思考出了自己的结论又能怎样呢?你想要融入这个世界、这个生活,你就要屈服于其他人的世界和生活。而那些未经思考得到的结论,是你必须违背自己意志去接受的。思考,这时候毫无意义。”
颜晓磊说完叹了一口气。这让我想起他大学毕业后便不再提的游戏,想起他最近刚换了工作一直抱怨没有假期,想起他老婆最近休了产假让他反而产后抑郁,让我想起他还有二十几年房贷需要他去努力……
甚至,我想起了张子安,突然明白为什么初中毕业后就一直联系不到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