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剧

南方和北方一样,男人和女人一样,沙漠的故事和海洋一样。用脚丈量着舞台,哑剧就可以粉墨登场。

我很熟悉这辆车、这条路,冬天的时候更惬意,挨着车窗能够远远地看见积雪卡在田垄上,上下不得,失了魂,因此只能在格外温润的太阳底下闪耀。可惜现在是夏天,没有雪,除了炽热的太阳一切都平庸、单调。车门缓慢地张开,里面有一股混杂着汽油和汗渍的味道。“还好,至少还有冷气的踪迹也一并扩张。”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罐头工厂的沙丁鱼,躲在水桶里,银色的身躯盘旋扭曲,被送到了比他们身体更加熠熠发光的机器上,成为更加臃肿的团体,金属外面还要用铅印打上字:如遇膨胀,切勿实用。

车子到站便坐满了,“麻烦让一让”售票员张罗着喊几句,从板凳地下抽出小马扎,安排人群坐下来,夏天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短暂的失神,连人影摇晃都寂静着进行。我无心想这些,早早抢到一个位置,把书包丢在脚下(垫在后背和搂在胸前都不可取,只会平添汗液罢了),抬起头张望前面的玻璃:也许是因为太阳大的出奇,那些尘埃的轨迹,在下午无可遁逃,像是无害的鬼怪,只能够在空气中张牙舞爪。

问题一:“沙丁鱼和人比,谁更密集?”

问题二:“对于沙丁鱼,死在鲸鱼肚子里会不会比死在罐头厂更开心?”

我闭上眼睛胡思乱想,问题一般都是这类型的,漫无边际,反正思考解决不了任何一个思考,在平时只是作为加速睡眠的工具:和夏天很相宜,身体排挤出那么多水分,却始终不能解决沉闷的天气。车厢前面站了三四个人,车载空调吹出冷气是催化剂,让我的头疼又一步加剧,沉重地砸在脑海中,睡不着又无法保持清醒。“闻喜。闻喜有下的吗?”司机的衬衫早就解开,肚皮晾在太阳光线之下。汽车过了几个路口停了下来,“咯吱”一声,不知道是这台笨重的机器在响还是路面禁不住这么多汗渍和呼吸的重量。司机转过头喊了一句,有几个走了下去,走到了太阳光底下。

有一群人走上来,听呼吸可以猜想是已经被太阳炙烤地麻木了的人群鱼贯而入,像被挤压堆积的沙丁鱼走进罐头里。占据着扶手,沿座位由后向前站立。面前三四排有个中年人,头发被修理的很短,倚着栏杆休息,黑色背包和衬衣的形制都很普通,在人堆中挤出一个微小的空间,左手垂下来拿着眼镜——“大概是个小职员”我观察了片刻,就低下头,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书本上。消极怠工的大巴慢悠悠地向前走,经过一个卖场:三层的大楼对于一个小县城称得上豪华,扩音喇叭把带着晋南腔的普通话传进车厢里。两旁的杨树绿意殷切,简直要冲破炎热和喧嚣一样。这个环境把手头上的书读进去,对于我而言不亚于天方夜谭。索性把书本夹住,落在屁股一侧的座椅上。

出闻喜县城的地方,大巴又重重地顿了一下,溅起工地旁巨大的粉尘,车门打开:一个有暗黄色皮肤的中年人跑上来,大口喘气,嘟囔着什么。八成是在说:谢谢了,九成是有急事的人,心急如焚地站在路边等待过往的大巴。司机没什么反应,他开车的架势很稳,开车有很长的年头了,这种人也见过多不胜数。大家都缺乏反应,大概他们之中很多人做过很多次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沉闷的大巴,这类场景也习以为常了。

我把耳机带上,没什么好打动我的,趁着过树荫不妨再尝试一下能否打个瞌睡,聊结乏闷。

“呕。”我身前的人群传来一阵突发地惊叹,我抬起头,邻座的老太太也把脑袋凑过来。身前的人群呈现一个扇形退散,像是在避让什么,有相熟的人便交接几句耳语,拥挤的车厢更加拥挤了,除了被挡住的那片小小的扇形区域。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啊。”检票的男人向那里走过去,端着纸和一壶水。我把注意力向事发地点集中,率先听到了那个新上车的中年人不断重复着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我站起身来细细观察,看到刚刚背着黑书包,左手拿着眼镜在打盹的那个人,脸上残留着不可置信自己会如此倒霉的低落阴沉的表情,在他身旁一直道歉的正是那个中年人。“兄弟,对不起。我这身体……这,”中年人还在解释着什么“这天又热……我当时一下没忍住……”他边说又接过乘务员拿给他的热水,抿了一口。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翻找什么东西。

大巴车在路上急促地停下来,正是晌午时分,阳光骤然剧烈,车上的人带着疑惑的向外张望,发现没可能有什么发现便把心思收拢,回到之前的呆滞中。乘务员用簸箕收拢了呕吐物,草率地丢弃在一旁的草堆中,紧接着熟练的清洗地上的污垢,顺便递了一卷纸给那个戴眼镜的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面对这种意外的霉运,他很慌乱,不知道从哪里着手来处理更好。擦了擦眼镜,又扯出一大条卫生纸,小心地掸牛仔裤的污渍。紧接着将手机、一个小钱包、一串钥匙,零散的纸币一股脑取出来,放在右手,又紧接着放在堆在一起扔到较干净的裤腿那边的裤兜里。

“兄弟,对不住。把你裤子搞成这样,我赔你200你看,对不起……” 戴眼镜的人看到200元显出一些犹豫来,连神色中的不得意也褪去不少,却仍旧没说话,也没接过钱,只是皱着眉头清洁自己的裤子。

“要不这样……”他又打开钱夹,迟疑了片刻。左手捏住钱包下沿,另一只手细致的寻索他的钱包夹层,来回拉开又合上好多次,嘴边还重复着“对不起”,而戴眼镜的人似乎也不知是否该拿他的钱,只是低头整理自己的牛仔裤。中年人又犹豫了一阵终于从钱包里捏出一张 红色钞票来,嗫喏着开口:“兄弟,对不起。你看,不行,我给你300块……你看……”他也不再去检查自己的夹层了,只是突兀地站在那里,重复道歉,试着把手里的钱塞给那人,又不时撤回手来。

我又把耳机带上,周围分散的人群各自找了一个位置,有些无精打采垂着头,拉着扶手,尽力将自己隐匿在阴影里;有的靠着座椅,眼神向漫散的向远方拓展:除了田野还是田野,稀微的山也是毫无特质的绿:不鲜嫩也不葱郁。

道歉声渐渐平息下来,两人大概达成了某种共识,大巴车又颤巍巍地启动,在尘土挥洒间又一次出发,经过一个小镇落下一批人,在尘土飞扬里,向下一个镇子进发。


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呕吐物和空调冷气混在一起,流进了口腔和呼吸。邻座的老太太在夏天也穿着厚重的衣服,想把剩余的时间锁在身体里:她打电话,诺基亚的屏幕上逐次缓慢增加的数字为这个老式手机增重不少——那种色彩鲜明的重量。“对不起,对不起……”再回想那个男人道歉的声音含混,竟是也要呕吐一样,添加在空气低层。我把书阖上,眼前的场景像罐头里沙丁鱼的暴动,推翻刀叉、机器和工厂,拖着已经挤扁、散发异味的身躯游回太平洋,游回某个蓝鲸的肚子里一样。由于压缩空气,我观察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静默地,张牙舞爪的,知了还抖擞着翅膀,波动蝉翼。戴眼镜的中年人皱着眉头,数牛仔裤右边兜里的零钱。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场哑剧。

作者: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文系  薛浩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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