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
阳光很温暖。
我安静的洗了脸,穿上一身西装。
这身西装是我毕业时买的,也是我人生里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正装。
皮鞋擦的很亮,穿在脚上走起来很舒服。
上午十点十三分。
我从家里出来,一个人走在街上。
街上蒙着雾,虚晃晃的,远方看不真切。
人不少,步伐或快或慢,有的在笑,有的在哭,行色匆匆。
我在这座城市已经呆了七年,有过一段四年的感情,无疾而终。
有一份刚能解决温饱的工作,不疼不痒,不好不坏。
每天按时起床,上班,下班,看书,睡觉,偶尔迟到。
风很温柔,轻轻的拍在脸上,像是旧情人美丽的手掌。
我坐上车,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就要回到故乡。
故乡在大山深处,河水流不到的地方,每一家都有井,在山桃树的下方。
我踏足这里,脚下一片温热,一股淡淡的山桃花的幽香扑面袭来,我轻轻的嗅了下,身心舒畅。
我顺着那条土路慢慢的朝着村后走,路过一片打谷场。
乡亲们都在农忙,手里挥舞着连枷敲打着麦穗,汗水落到地上,女人们都用毛巾缠着头,用簸箕将麦粒随风扬上天堂。
这里有一条河正在静静的流淌,穿过村庄,两边有树,树枝垂进河里,河水漫上河岸。
一头驴驾着板车从我身边经过,车上的人看着我,面露微笑,手里的鞭子抽打着牲畜,扬起一片尘土。
这里的一切还是我八岁时候的模样。
河里还是有鱼,山上还是有果子,马蜂窝还长在黄土堆上方。
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慢慢走上我家旁边的那条山坡。
梨花开着,透着微微的芬芳,我蹲下身擦了擦被黄土掩盖的皮鞋,让它继续发着亮光,然后我脱下它,放在院子外的那棵枣树下,然后赤着脚走进院子。
母亲正在院子里的碾盘边上磨着玉米,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
父亲正站在梯子上,装着门框,那是两孔崭新的窑洞,中间用过门连着,算是一间整窑。
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脸奇怪的看着我,“你找谁?”
我喉咙哽咽了一下,看着父亲的背影,父亲转过身从梯子上下来,用放在窗台上的手帕擦着手,他还很年轻,身上都散发着力量,他也看着我,“你找谁?”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找一下马晓白!”
父亲了然的点了点头,上下打量着我,“晓白上学去了还没放学呢,你是他老师?”
他的脸上还没有多少皱纹,穿着一条青蓝色的裤子,沾满灰尘,上身穿着背心,肩膀晒的黑亮。
“小心着凉!”我脱口而出。
父亲奇怪的点了点头,将放在窗台上的外套穿上,然后看着我,“怎么了?晓白在学校又调皮了么?等我回来收拾他!”
母亲也走上来看着我,在等着我的回答。
我口中说不出话,转过身摆摆手,“那我去学校里找他!”然后走出院子。
院子外的那棵枣树是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栽的,如今已经能结上枣子了,我蹲在树下穿上我的皮鞋,父亲在我身后跟母亲说话。
母亲说,“你看这房梁装上就有个家的样子了。”
父亲说,“是啊!等到晓白将来娶媳妇儿的时候,就能住上了。”
母亲重复了一句,“是啊!等到晓白将来娶媳妇儿的时候,就能住上了!”
我从院子外的坡上下来,站在小河边上,黄昏的夕阳慢慢落下,我转过头,我的家已经一片荒芜。
庭院里长满荒草,野草爬上山坡,那棵枣树已经枯死,枝桠掉在地上。
我转过头,眼睛里一片苍茫。
眼前的村庄早已经不是曾经的模样,小河不再流淌,缠结着芦苇滩在河床上,山路的两边荒草齐人之高,土地上没有庄稼,打谷场上没有粮食,夜里再没有灯光。
我顺着山路走到村口,藏在半山坳里的那一排窑洞是我的学校,如果崖上爬满荒草,我顺着若有若无的路爬上去,站在学校门口。
那校门已经斑驳,围墙陷落,门上的铁锁挂着铁锈,摇摇欲坠,院子里长满黄蒿。
一声下课铃声响起,原来破败的窑洞如今变的光亮,花花绿绿的孩子从屋子里涌出来,奔向远方。
在那一棵粗壮的老杨树下,你静静的站着,低着头,摆弄着手指。
你背着母亲用旧衣服缝成的书包,斜挎着,穿着一件灰旧的背心,就那么孤零零的在院子里站着。
我走过去,在你身边停了下来,你抬起头看着我,好奇的打量着我的一身没有皱褶的西装。
我问你,“又被老师罚站了?”
你点了点头。
我又问,“为什么呀?”
你说,“李小丫上课要咬我的手,我就推了她一下,她就哭了,我就被老师赶出来了。”
我笑了笑,“咬一下手怕什么,又不疼的。”
你一脸脾气,“关键是她很烦呀,打扰我听课。”
我摸了摸你的脑袋,“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怀念你现在的好了。你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姑娘咬过你的手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你抬起头看着我,问我,“你是谁?”
我转过头,看着周围烟消云散,荒草一片片长出来,荒草斑驳,那扇校门慢慢生了铁锈,最边上的窑洞塌了。
“现在的我是未来的你。”我说。
你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啥意思。”
我说,“我是二十年后的你,你是二十年前的我。”
你再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老师没教过。”
我苦笑了一声,“快回家去吧,爸爸妈妈该着急了。”
你站的更直了,挺着胸膛,“老师还没让我走呢。”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那间荒败的教师,破碎的糊窗纸在风中飘摇,拍了拍你的肩膀,“快回去吧!老师不会怪你的。”
你脸上一喜,看了我一眼转身奔出了校门,我跟在你后面,看着你奔跑的样子,你却突然在校门外停下,好像看见了我能看见的一片荒凉。
我也跟着你停了下来。
你突然转过头一脸奇怪的看着我,“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现在死了,你会不会跟着死?”
我摇了摇头,“我能现在看到你,是因为你慢慢变成了我,如果你现在死了,我就不会在这里,明白么?”
你的眼神忧郁,那本不该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脾气,“那你的意思是我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死的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疤,仿佛想起了儿时的光景,“你不会死。”
你干笑了两声然后跳了下去,我的心在剧烈的跳动,额头火辣辣的疼,远处想起父亲的呼喊,他从原野上走来,脸上挂满了关怀。
你在半山腰被树枝别住然后落在地上,浑身是伤,父亲过来抱着你,心疼的眼泪直掉。
我站在你刚才的位置上,身后一片荒凉。
我看着父亲疼爱你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升起了嫉妒,我看着远方的慢慢升起的明月,找不到家的方向。
我俯身从山上跳下,被树杈别着然后落在地上,心口疼了下来,额头发烫。
我没能听到来自远方父亲疼爱的呼唤。
在这个无比熟悉又冰冷陌生的村庄,空无一人,一片荒凉。
我躺在地上,一个人静静的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