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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清大汗淋漓地从妻的身上下来后,习惯性地撑起上身开始摸向放在床头柜上的烟。

“出去抽。”

许是刚才的卖力没有让妻尽兴,妻说完这句便翻了一个身朝床里挪了挪。王清的手在空中短暂停了一瞬,下一秒随着“嚓”的一声,一簇细小的火焰还是升起在了这间并不大的卧室。卧室的门和窗紧紧闭着,外面的微风无法穿透厚实的窗帘来散开空气里某种难以形容的异味,随着他吐出的层层烟雾,空气里的异味变得更加复杂、浓重。妻有些用力地将被子拽过头顶,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身上的汗液还未完全干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随着每一次弹烟灰的动作,那些汗渍就像微不可见的爬虫一样沿着手臂从肩膀处滑落至腕间,然后抖落在地。一根烟抽完,王清起身来到卫生间。从明亮的镜子里可以看到一张略显疲惫的脸,自从近两年开始在建筑工地干活后,他觉得自己身体状况较过去糟糕很多,不仅常常没食欲,腹部还时不时胀得厉害,他原本没有太在意这些,直到认识他很久的黄毛说他这两年看上去消瘦不少,他才细想这两年身体上的种种不对劲,但也仅仅只是想了想,并无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的打算。王清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脸上不再紧致的肌肤,叹了口气又回到自己刚才躺着的位置,妻依旧背对着他保持着中间还能容纳一个人的距离。

“我们离婚吧。”

仿佛刚才已经哭过,妻的眼睛很红,此刻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种王清看不懂的哀伤。

“为什么?”

“你知道原因。”

妻说完这句话随手拿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跑到隔壁儿子房间睡,王清裸露着上身靠在床上回想着妻说的话。他有些不懂今夜的妻是怎么回事,难道仅仅是因为刚才的表现不好让妻失望了?可过去也有很多次在紧要关头他也是这样突然就没了兴致,并不见妻这么生气。

房子隔音效果很好,以至于王清听不到隔壁房间是否还有妻哭泣的声音。双手枕在脑后,他开始思考妻的那句话,妻说他知道原因,原因是什么呢?

妻是王清的第一个女人,王清却不是妻的第一个男人。认识妻的那一年王清30岁,妻25岁。妻的第一任老公那方面有隐疾生不了孩子,妻的娘家人知道后不顾妻的反对还是劝她和丈夫进行了和离。

而王清认识妻,是妻离婚后的第三年,起初他听介绍人说妻是已经结过一次婚的人,心里十分抗拒,可眼看年龄不小了自己也没攒下什么积蓄,加上妻的娘家彩礼要的很低,所以他犹豫了几个月最后还是答应了。

只是对于妻结过婚的这个事实始终就像一根刺扎在王清心里,平时几乎无法触摸,但每当他和妻进行房事,尤其是回想到妻在第一次和他同房的那个晚上在床上娴熟的姿势,那根刺就会在心底冒出来,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痛感让他浑身难受。他以为这种不适会随着时间过去慢慢淡化,可事实证明这根刺不仅没有淡化,反而因为一些外界因素时不时在他的世界里掀起阵阵波涛,避无可避。

和妻结婚后,他始终做不到对妻热情,甚至妻的很多行为都让他厌烦,永远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出门前总要给自己捯饬一番但很蹩脚的化妆技术,就连女人最基本的厨艺,王清也觉得她做出来是那样难吃。但真正让王清感到厌恶地还是不止一次被人问起和妻是怎么认识,妻是个什么样的人,面对这些问题他总是随便说几句搪塞过去。

在妻生下属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尤其孩子的眉眼和自己一模一样时,王清是高兴的,他知道那是他的骨肉,身体里流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血。那段时间他对妻很好,他在心里隐隐下定决心将来要对妻好,对孩子好。于是在照顾完妻的月子后,王清辞去了原本轻松但工资并不高的工作,选择了跟镇上的亲戚大壮一同去建筑工地干活。

工地上都是大老爷们,晚上睡在充满臭汗的房间里,总会有人按捺不住心里痒痒开始想一些风花雪月,然后将话题引到女人身上。王清作为里面的年轻人,妻自然也就成了被追问最多的对象。只是每每被问到,他总会借口困了、累了来避开那些下流的问题。

工地人多床少,放的床根本不够睡,于是有四个人只能在地上打地铺,王清就是其中一人。前几天夜里,王清在梦中正与一个看不清长相的女人激情地酣畅淋漓时,工友二毛起夜不小心踩到了他,不仅踩醒了他的春梦,也踩疼了他那里,疼得他滚来滚去直喊娘,惹得一屋子的人都醒了,可偏偏大壮不嫌事大地开起了玩笑:

“还好二毛个子小,力气小,要是二毛踩坏了王清的命根子,他家女人怕又要改嫁咯。”

“这么说,王清娶的媳妇不是第一次嫁人?”

“她前老公那里咋就不行了?”

众人自然不会放过打听八卦的消息,纷纷没了睡意开始趴在床上追问大壮。王清也顾不得自己身体还疼,大声吼了一句别说了,众人才纷纷打住。也因此,大壮和王清,两个本来关系最好的人成了工地里的死对头,而此后的几天王清每次干活听到别人背对着他说什么,他总觉得就是在议论他。加上最近腹部的疼痛感又开始加重,他借着回家看病的由头向工头请了假,想要远离那些人的闲话。

躺在床上寻思着妻说的话,王清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时才合上了眼。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隔壁房间已经没有妻和儿子的身影。平时妻在出门前如果他还熟睡着,一定会将他喊醒并叮嘱一句饭在微波炉里热着别忘了吃。可今天他起床后去厨房,干净的灶台上什么都没有,他心里清楚,妻是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娘俩换下来的脏衣服杂乱地堆在沙发上,看得心里很烦,他随意将那堆脏衣服往旁边扒拉了几下,给自己挪开了一点儿位置。坐在沙发上,腹部的不适又一阵阵传来。明明从他起床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可总觉得胃里很沉,他决定还是去医院看看。

王清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查竟被查出了肝积水。直到被医生告知要办理手续进行住院治疗,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生病了。拿出手机给妻打电话,响了两声就被妻挂断,又打给自己在老家的养母,正在麻将桌上的养母听到后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这病不严重,然后又说了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就匆忙挂断了电话。王清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己回家拿了几件换洗衣服。

和王清住在同一间病房的还有一个女人,照顾女人的应该是她母亲,大嗓门,满口方言,老太太咋咋呼呼的时候王清能看到她的嘴角会泛起白沫,唾液在空气里四处乱飞,女人总是安安静静听着,不回应也不吭声。这让王清觉得女人和自己很像,妻在家也总是这样,超高的分贝唯恐左邻右舍听不到她的声音,而自己每次面对妻面红耳赤、有些不讲理的言语,给予的回应也只能是沉默。

医院的床和王清在工地时睡的地铺一样硬,由于昨晚和妻的事让他一夜没怎么睡,所以熄灭了床头上的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夜里,他被一阵轻微的呻吟声惊醒,声音是从隔壁床传来。他打开了床头的灯,又撑起身子拉开隔在两人之间的帘子,看到隔壁床的女人正蜷缩一团,露出的双手因为死死抓着床单,手背上的青筋依稀可见。一阵阵低沉而凄凉的声音正从她的嘴里发出,王清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喊陪床的老太太。

“阿婆,阿婆。”

老太太的鼾声仍在继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王清准备去按女人的床头呼叫器。

“不用按,一会儿就好了。”

女人的声音很虚弱,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着,原本还不错的容颜因为病痛的折磨此刻皱成一团。

“你是不是疼得厉害?”

“嗯。”

“我还是去把医生给你叫来吧。”

“真的不用了,谢谢你。”

随着女人话落,病房又重归沉默。王清其实还有问题想问她,他想问女人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为什么不见她的男人来医院照顾她?但又觉得两人不熟,问这些家事多少有些不合适。也许是考虑到自己的呻吟声会影响到他,女人一直都没有再像刚才一样发出声音。

病房里始终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与窗外淡淡的月光交织在一起。从王清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那一抹圆月,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斑驳地投射在墙壁上,形成一片光与影的交错,不知是不是窗户没关紧的缘故,深蓝色的窗帘一直轻轻摇曳着。他静静地不知盯了多久,扭头看到隔壁床的女人已经平静下来,躺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胸前,她的呼吸很轻,并不厚的被子随着有些艰难地呼吸毫无规律地上下起伏,他看着月亮,也默默注视着女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今晚的月亮很亮。”女人突然说道。

“是的。”

“窗台上的玫瑰快要凋谢了。”

王清这才注意到深蓝色的窗帘旁边有一个瓶子里插着几只玫瑰,不知是真的快要凋谢还是夜里的光线不太好,玫瑰花瓣的边缘看上去泛着淡淡的褐色,枝条上的叶片也有些黯淡无光,王清隐隐觉得女人似乎将那瓶玫瑰代入了她自己。

“你带进来的吗?很漂亮。”

“我喜欢玫瑰,女儿总是买来哄我开心。”

王清回想到白天那个坐在女人旁边总是沉默着的女孩,突然也想自己的儿子。

“你女儿很乖巧,她叫什么名字?”

“谢谢,她叫茉莉。”女人说完似是极困,打了一个哈欠,缓慢转动着身子开始背对着他。王清这时却怎么也睡不着,摸出放在枕头下的手机,空白的屏幕上依旧没有妻的任何消息,躺在床上,王清的后半夜是在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睡过去的。

医生早晨八点钟来查房的时候,王清刚从医院的食堂吃饭回来,正好听到医生对老太太说要签病危通知书,可怜的老人哆嗦着身子跟着医生出了门进了办公室。

“你的病这么严重,怎么不见你丈夫呢?”王清看到床上已经瘦得不成人样的女人,犹豫着还是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我没有丈夫。”

这句话听得王清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猜想着女人这句话的意思是丈夫离开了,去世了,还是曾经被人侵犯过,不等他问出下一句,女人主动开口道:

“他嫌弃茉莉是个女孩,又是个哑巴,跑了。”

“怎么是这样,这样的男人真是不配当父亲,当丈夫,你,不恨他吗?”

“恨有什么用呢?”

女人的语气一直都是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许是早已被伤透了心,又或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恨已经没有了意义,从她平静的脸上,王清看不出她对男人半分的恨意和不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的心里多多少少长着一些深深浅浅的刺,王清有些同情女人的遭遇。

正在这时,签完字的老太太红着眼进来了,一屁股坐在女人床边的木凳上开始啜泣,她说的方言王清虽然听得很吃力,但还是能大致听出老人在责怪女人当初不该嫁到外地,不该找一个不靠谱的男人,如今女人又快不行了,留下一个哑巴,让她这老婆子后半辈子怎么活之类的话。床上的女人听到这些话并未吭声,只是一直有些痛苦地皱着眉。

王清在听老太太说话的时候一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一句都没说出来。医生已经给自己扎好了针,凉凉的液体缓缓注入体内,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达心底,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王清突然想起几年前他生病那次,虽然是冬天,点滴也同样很凉,但妻为了让他舒服给弄了一个热水瓶让他抱在怀里,所以一丝凉意都没感受到,倒是妻自己,在一旁冻得不停搓手。

也许是隔壁床女人的不幸唤起了骨子里一直未曾苏醒的柔软,王清的脑海里突然闪出很多妻在过去对他很好的画面,可因为自己心里的那根刺,这些年他对妻其实一直都很冷漠,他甚至都不知道妻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到此,王清又拨通了妻的电话。

这次妻很快就接了,不过才一天一夜,王清在听到妻说话时竟有种很久不见的感觉,妻的声音依旧洪亮,尤其在得知他生病了现在正在住院时分贝陡然又升高许多,但王清心里再也有了往日的厌烦,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见到妻。

妻是临近中午时赶到的医院,能看得出她走得很匆忙顾不得收拾自己,缕缕发丝随意地飘在额前和耳后,脸上也没有化妆,连基本的口红都没有涂。一双眼睛在来的路上就哭过,见到王清后红得更是厉害。

“怎么回事,好好地怎么就突然得了这病?”

妻似乎忘记了自己前天夜里说出离婚的话,语气里只有关心和着急。

“医生说好好休养就行,没什么大问题。”

“就跟你说不要去建筑工地,大不了我再多打一份工,你也不用那么累。”

王清看着妻,三十多岁的女人,面容已不似当年那般青春靓丽,眼角处几缕细微的皱纹是这些年为他、为孩子、为这个家操劳的证明,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对妻的疏忽和冷漠,心中涌起阵阵难以言喻的愧疚。

“这些年辛苦你了,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都是一家人,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妻说完后又立马起身要去问主治大夫有关他具体的一些情况,王清目送着妻走出病房门。冰凉的液体还在缓缓注入体内,但他已经感受不到刚才那样的寒意。

老太太又开始带着哭声自言自语说着病床上女人的不容易,同时埋怨着她自己命苦,没有让女人嫁到一个好人家,不然如今得了这么重的病也不至于床前除了她都没个能照顾的人。王清转过头看向隔壁床的女人,女人依旧保持着刚才皱眉的样子,只是眼角处挂着几滴晶莹。

王清出院的时候,隔壁床女人似乎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他对女人客套地说了几句好好休息的话,女人也只能用点头作为回应。妻听从王清的话,买了几只新鲜的玫瑰插在窗台上的瓶子里,女人感激地冲妻笑了笑。

坐在回去的车里,王清第一次主动热情地牵起了妻的手,妻没有拒绝。靠在他的肩上,妻压低声音说着对不起,不该随意提出离婚,他听到后又开始心酸得厉害,哪里需要妻道歉,这些年明明是他做得不对,微微用力握紧了妻的手,他决定以后好好去爱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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