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图片由Miran Lesnik在Pixabay上发布 )
一
小时候,我喜欢听评书,我听评书的态度非常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虔诚;我从来不去怀疑那些故事的真实性,也不去预测故事的发展趋势,我只是消极地被动地等待说书人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一切;如果有已经听过这个评书的人想要告诉我后来谁谁谁怎么样了,我会连忙喝止他,让他不要再说下去,因为只有说书人把结果说出来,我才算是真正的听过,否则,就是对那故事的亵渎。
那个时候,评书播出的时间一般是中午十二点半。每天中午刚到十二点,我就已经打开收音机,等待那个美好而神圣的时刻了。如果是吃饭的时候,收音机一般是放在饭桌上的,因为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也都喜欢听评书的。那时我总是把收音机放在自己面前,一边吃饭,一边伸长脖子,把脑袋探在收音机上方,生怕漏掉每一个字眼儿。每当这时,哥哥总是虎着脸说:“还吃不吃饭啊,干脆把饭碗撂下来,钻到收音机里算了!”
我也常常会把刚听到的情节向我的玩伴们鹦鹉学舌地复述一番。我在说的时候,夹杂着评书演员的口技,有的情节还会根据自己的想象,重新加工润色一番。比如说到《岳飞传》里牛皋痛打兀术那一段时,我忽然想起有一次我对着猫耳朵眼吹气,猫直甩头的情景,便说牛皋也对着兀术的耳朵吹了气。那帮听我“说书”的玩伴们,通常都大张着嘴巴,眼睛一眨也不眨;有一个家伙爱流口水,口水都流到了脖子里;还有的听得忘乎所以了,跟着我做表情。每当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感到很痛快,更有几分洋洋得意。
二
童年是个人的洪荒时代。在那个时代,我无知无识,无经验无阅历,所以个人的看法与见解根本就无从谈起,评书上说哪个人好,我也就认为他好,说 哪个人坏,我也就认为坏。那时候,我的价值观只是二元性的:要么是好的,要么是坏的,好就是无以复加的好,坏就是十恶不赦的坏。如果评书中的好人逢着了好境遇,我便跟着高兴;如果是遭遇了险难愁苦,我也会跟着伤心流泪。有时候我也会愤愤不平,因为我弄不懂为什么有很多人放着好人不当,偏偏要去做坏人。
后来,读中学的二哥向我说了一些对于评书中人物的评价,这些评价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因为这些评价与评书中的褒贬并不一致,所以在我听起来不啻离经叛道,不免与二哥争辩一番,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不欢而散。可是我内心里总觉得他说的也很有道理,便怀疑说书人说的也不都是对的,心下便觉得很委屈,好像珍藏多年的花瓶失手打碎了一样。
三
我的认识如果总是停留在懵懂的童年时代,把说书人说的内容百分之百照单全收,又能比较忠实的给小伙伴们复述出来,这样的感觉其实真的很好。然而,人总是要长大的。其实长大本身不是问题——印度有个被解救的狼孩,年纪倒是长大了,可只是具备狼的生活习性——关键在于人长大的同时,知识也增长了。这增长了的知识和有了一定生活经验和阅历的脑细胞相互发生了作用,就产生了一种叫做见解的东西,就开始重新认识过去认为是熟稔的事物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丰富,我对于一些历史人物的生平已有所了解,知道很多人的经历与评书中所描述的大相径庭,可我还是愿意把假的当成真的去听。我私下里把正史和演义当成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地点发生的两件事,只不过碰巧重了人名和地名而已,这样,它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可比性;这样,我又可以让自己的思绪无拘无束地徜徉在评书的世界里了。
四
如果那些分别生活在正史和演义当中的重名的人永远都不碰面,我的评书还可以照样听下去;然而他们显然都不是安分守己的稳当且儿,他们公然在我的思绪里,跨越各自的藩篱,走到一起大吵大闹:首先是那个正史中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穷兵黩武,幻想毕其功于一役却最终连自己带国家都被战争拖垮的蜀相诸葛亮,遇见了能玩转奇门遁甲,能摆八卦阵,能呼风唤雨,还能在死后把敌手吓得六神无主的演义中的诸葛亮,前者对后者哭诉道:“大兄弟,这现实世界咋就那么不好混呢?”;接下来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励精图治,演武修文,同时为了承继父皇大位和弟弟剑拔弩张势同水火的正史的李建成,遇见了性情乖张,邪恶贪妄,玩弄母妃,谋害亲弟的演义中的李建成,前者骂后者往自己脸上抹黑,后者则骂前者没有本事,斗不过弟弟,害得自己也跟着遭殃;再后来是正史中参与了灭南唐定巴蜀,平北汉制辽军的北宋开国功臣潘美,遇见了演义中那个一无是处,只会陷害忠良投敌卖国的促狭鬼潘仁美,两人大吵大闹一番自不必细说............
经过他们这样数次的吵闹,为了求得思想的安宁,我发现我只能在正史和演义之间保留一个了。毋庸置疑,我当然要保留正史,因为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是大致发生过的,可以用来借鉴、把玩和品味的历史。再不然,我就抛弃正史,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跟随着评书、演义和讹传,义无反顾地绝尘而去。
五
若干年来,评书、演义和民间传说已经静静地躺在它的窠臼里不再接受任何新鲜的因素,它与人类近代史上几乎所有的进步与变革都已经格格不入或者背道而驰;当义和团民用驴蹄子和黑狗血来对付隆隆驶过的火车或马克沁机枪的弹雨——从演义的角度看,这一切竟毫无违和感,但是听到这一节的你我却会感到这个场景是多么的荒诞不经,因为我们不光已成为时间意义的现代人,同时也已成为精神和思维上同步的现代人。
所以呢,我们不能只是依据某些教材、电视剧、评书演义、某个权威性的大报的意见等等来判断一个人、一个历史事件甚或一个时代的性质和属性;我们唯一可以依据的是自己的学识、阅历、常识和思考。而对一个人物一个历史事件或者一个团体的相对正确的认识常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于自己的并没有太多了解的人或事物,要保留对他们的疑问和困惑,而不能依据某位评书演员的妄谈或某权威报纸的定论就轻率地作出自己的评判。
长久以来,我们在无意识当中,自然而然地排斥逻辑判断和理性思考问题的方式,而乐于接受旁人给我们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就像小时候那个懵懂无知全盘接受评书人见解的我。这让我想起一部外语片的中文字幕:(一个人用手指着另一个人的脑瓜子说:)“这里,不应当仅仅用来标志你的身高!”我严重怀疑影片中人物的原话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我对这个字幕的含义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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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五年五月一日于盱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