舶 来 财
顾 冰
江北人发了横财，拾了一包钱。
在《箍桶匠》一文里，我们已晓得，小孔明委托箍桶匠碾盘瘸子保管的四百块银元，不翼而飞，碾盘为此急出病来。临终前，他将自己辛苦一辈子积攒的准备造房的钱，赔给小孔明。后来，不知是谁，又把银元放在碾盘家门口阶沿上。人们以为，准是那位拾得者良心发现，这才使这个故事，有了圆满的结局。
其实，事情并非如此。
《箍桶匠》中提到，芦荡村有个反革命分子，散布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的谣言，家里查抄，抄出不少银元，予以没收，但被发现和没收的，仅是一小部分。角落村和芦荡村一河之隔，放个屁都能听见，碾盘瘸子丢了小孔明的银元，因此丢了性命的事，自然家喻户晓。这个反革命分子，从前请碾盘箍过桶，得过他的好处。为了名声，碾盘不但急死了，而且还使造房梦化为泡影。想想自己解放前做过对不起乡亲的事，角落村的阿秋爹八字先生说，行善积德，修个来世，终有好报。因此，他拿出自家的银元，送到碾盘家门口。自然，既然是行善，就不必声张，因为他深知，善欲人知，不是真善。再是，他家刚刚被抄，要让人知道，又是一大罪行，人们会认为他故意隐瞒，不彻底，实际上，现在，他家里确实是彻底了，再也没有货色了。与其再被抄走充公，不如做个善事。
再说，小孔明的银元去了哪里呢？原来，那天，江北人的儿子虼蚤在树底下玩，见到碾盘身边一包东西，便捡起来，到一边玩去了。碾盘因正忙着做活，也未暇其(注意)。虼蚤刚五岁，讨人嫌的年龄，正玩得起劲，他母亲喊他回家吃午饭，虼蚤便把那包东西往瓦砾堆一扔，跑回了家。
晚上，虼蚤上床睡觉，脱下衣服，咣啷一声，一块银元从他衣袋里，掉落地上。江北人随即捡起，在油灯下，正面反面细看，又吹了口气，放在耳朵边细听，没错，亮铮铮的袁大头。他随即叫醒虼蚤，问明来由，连说，好小佬，给你买糖吃。接着，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来到瓦砾堆，就着昏暗的月光，蹲下一点点扫视，蓦然，一只小布袋进入他的视线，他心里一阵乱跳，猛地扑过去，把它抱在胸口。
这正是碾盘丢失的小孔明的银元。
但江北人全然不知它的主人是谁。他先是感到出了娘胎，从未有过的狂喜。想想自己年近不惑，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那几年，当生产队记工员，因一时糊塗，做了私皮夹账的事，撸了，为这，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后来，给队里缴公粮，摔断了腿，看病，化钱，不能干活，挣不到钱，这只出不进，家里成了超支户，要不是雌老虎慷慨相助，这日子真不知怎么过。想到摔断腿，他又感到一肚皮气。人家为公家干事，受伤算工伤，而自己，那些干部屁也不放一个。有句老话，人亏天不亏。这些银元，不是老天补偿给我江北人的吗？然后，他又想，这些银元，是谁的呢？他当然不知道小孔明委托碾盘保管银元的事。他首先想到的是，八成是芦荡村那个反革命分子扔的，他是在销匿罪证，逃避打击。再一想，角落村曾经是明代一个贬谪官员隐居之地，藏下不少钱财，那张藏单，又一直是个谜，这些银元，会不会是谁家整修房子，无意丢弃的？但是，很快，他又加以否定，明代哪有袁大头。他想得头疼，管他是谁丢的，反正都不是好来路，天上掉，地上拾，该着我江北人走运，发财。如此想着，江北人简直乐不可支。这时候，你要求江北人拾金不昧，交还失主，未必苛求，他无须具备那个觉悟。
但是，这世上的事，又往往乐极生悲。
对于钱财，你要有那个命，还要有那个福。江北人虽然有命拾钱，却无福用钱。照理说，你得了意外之财，把它用在正经处，如起房造屋，无可厚非，但江北人偏偏不作肉，胡乱挥霍，这就叫舶来财，没有经过自己的付出，得了不该得的，哪里会懂得珍惜。
几天以后，传出一则绯闻。桑岗村有个寡妇，姓姚，风流。那天，姚寡妇上街买雪花膏，人家要她付人民币，她掏出一块银元，往柜台上一掼，叉着腰嚷道:怎么，没见过？这不是钱？
这消息，很快有了注释。那几天，江北人每天晚上溜进姚寡妇家。江北人逢人便吹嘘，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做皇帝。有人问，这做皇帝怎么讲？他哼了一声，问你娘去！
中国的男人，有了权势，有了钱财，便想讨个三妻四妾，日日交欢，这不稀罕。江北人得了舶来财，想做回皇帝，也情有可原。但当他知道，因为这钱，要断送碾盘的性命，仍据为己有，则实在是罪恶至极，不可饶恕。
这天，八字先生在村东石桥边，截住江北人，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一首诗:
万事劝人莫昧心，
举头三尺有神明。
莫道善恶无须报，
贪心愈重祸愈深。
八字先生是村上最有学问的人，他的话，十分灵验，所以，江北人看完纸条，尽管已明白他的用意，心里狠狠排斥，但还是恭敬地听他怎么说。
江北人啊，你看这世界公平吗？江北人没承想，八字先生这样打开话匣，公平个屁！江北人愿意讲讲这个话题。
八字先生接着说，从古至今，少数人为了占有多数人的财富，宮庭中的龙子龙孙，演出了一幕幕争权夺利的丑剧，不惜大肆杀戮，血染龙袍。民间百姓，就是同胞姊妹，为了抢夺财产，也会于亲情而不顾，反目成仇。有的撕破脸皮，千世冤家，八世对头，有的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早结下梁子，恨得咬牙切齿。胜利者，风光无限，失败者，黯然神伤。你说，这公平吗？不公平。但是，依我看，最终又一定会是公平的。报应，就是最好的公平。换言之，世上最好的公平，就是报应。因为，人的福祿寿禧，是老天限定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使你抢到了手，也终究会失去。这就是报应。这报应，或失财，或失人。所以，不要以一时所得而自喜，而应为长远所失而笃虑。
听到这儿，江北人似乎不能认同。他说，人们总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何有的人做尽坏事，却逍遙自在，而有的人，没有做亏心事，却总是受气，吃亏？我认为，所谓报应，只不过是无用之人，自我安慰罢了。
江北人，差矣！风水先生继续说道。这善，好比是银行的存款，有的人做了黑心事，一时没有报应，那是因为他祖上积了德，就如银行的存款可用，假如他多行不义，到那时，存款连同利息统统用光，报应也就来了。江北人啊，风水先生又说。《金刚经》上说，一切如梦如幻影，如露亦如电。《心经》中也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里说的色，是指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是虚幻的。赶快把不该得的扔掉，把不该失的找回。
按道理，话说到这个份上，江北人应该醒悟，及早回头。但是，对于那些既得利益者，要让他们把吃进嘴里的肉，再吐出来，难！最终，贪欲的力量，还是战胜了道德的力量。报应，难以置信的报应，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不管你信不信，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不久，江北人的儿子虼蚤被人发现，口吐白沫，倒地抽搐。有小孩说，看见他在生产队仓库的墙根，拣了糖豆吃了。哎呀，那哪是什么糖豆，是老鼠药啊！狗子叔随即抱着他去公社诊所，可是，晚了。
江北人的老婆疯了。
这天，江北人的老婆去了娘家。夜里，他独自在家，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百感交集，懊恼不已。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可自己却鬼迷心窍，一意孤行，结果，招致报应，这不是如梦如幻影，如露亦如电吗？这不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这时候，他倘若把钱送还给盘大，盘大的命，也许还能保住，然而，他又一次错失了机会。在他心灵深处，邪念又一次占了上风。他自忖，这些钱，非偷非抢，虽然儿子虼蚤死了，但让他享用了姚寡妇，谁说这不是祖上阴德使然呢？这祖德，本金尚未用完，甭说还有利息呢。于是，他揣上银元，推开门，不顾夜色浓重，去桑岗找姚寡妇。
风水先生一语成谶。 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江北人的尸体漂在河面。目击者说，夜里，有人拦路抢劫，江北人喊了几声救命，很快，一切归于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