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羋灵约好在一家客栈见面,这家客栈的老板是风氏的属下,知道我们要来,收拾了一间僻静的上房,亲自端来饭菜就让下人全出去了。
我看他把门掩上,起身向羋灵跪拜:“初入宫时家兄未曾告知公主也在,是风齐唐突了,公主不计前嫌出手相助,不胜感激。”
我突然下跪,羋灵倒吓了一跳,忙把我扶起来:“我不是什么公主,不过和你一样,是个亡国之人罢了。”
我起身,诚恳道:“昌平君为末代楚王,姐姐为楚王唯一骨血,自然是公主。”
她笑:“这回不说什么憎之厌之的话了?”
我笑道:“还是要说。”我悠悠道来,“风齐口出狂言,令人怒之;不识抬举,令人怨之;辱慢先烈,令人憎之;前倨后恭,令人厌之。”她笑的前仰后合,我接着说,“公主不计前嫌,令人敬之;挺身相助……”
“好了好了,你可别编排我了,”她笑着打断我,“再加一句,油嘴滑舌,令人既爱之又怜之。”
我们坐下吃饭,以汤代酒,她敬道:“还有一事,当初寻簪之时,其实尚有怨气,打了令妹,虽然是作戏,也是为了泄自己的私愤。今日把话说开了,向妹妹陪个不是。”
“公主快人快语,本来就是风齐先失礼于公主,何况是作戏,舍妹和我都不曾怨怪,今日以汤代酒,我也向公主赔罪。”
我们一饮而尽,相谈甚欢。
“如今妹妹当上了一方主管,要出宫便容易了,我将尽快安排妹妹与叔父见面。”
“公主好意,风齐心领了,但是现在无论是我还是任先生,都不宜太过招摇,我在宫中一切安好,只等合适的时机。反倒是公主那里……”
“你别总是一口一个公主,太生分了,说句见外的话,我也并非是你家公主,我叫你妹妹,你唤我姐姐便是。”
“好姐姐,我来宫里时间虽然短,但还有些余地,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姐姐尽管开口。”
羋灵神色黯然:“我不愿在表哥那里,又做不来伺候人的事情,还总疑心身边有监视,就请郑夫人把我送到伎乐坊,主管歌舞,那里有华阳太后的人,比较照顾我。”
“那倒是个好去处。”
“整天吵吵嚷嚷的,还不如你那里清闲。”
“我倒恨不得跟姐姐换呢。”我笑道,“姐姐可还记得,风家在齐国是做什么的?”
羋灵掩口笑道:“这才真是巧了。”
“秦王登基,国泰民安,自然也要歌舞升平,我回去便叫家里整理几套歌舞出来姐姐先排着。”
她答应下。我感慨道:“我们这样的人啊,要出头总得走正道。少牵扯一个是一个。”
“是这个道理。”
日色将晚,杯盘磬尽,我让羋灵先走,唤来老板交代了些歌舞的事情,阅览了一下最近各方的情报。又采买了些笔墨竹简,便回宫了。
羋灵知道我在练习书道,又送来一些上等字帖并棋谱。我后来也把整理的歌舞和一些诗文摘抄送去,两边都是从风家来往,并无人知晓。
我练习书法有小成,复又捡起棋谱,自己摸索好歹能看懂些,只是苦无对手,纸上谈兵。
我想起许妃说的“我们秦宫竟出了个女圣人”,便想,这藏书阁里,未必没有藏龙卧虎之辈,昔日老聃便为周王的藏室吏,我在秦宫修养,也选在这精华荟萃之地,若真有贤者隐士流连于此,岂能错过?
我令人作了几十面屏风,分别书以“术数略”“诗赋略”“兵书略”等,格于相应书柜之前,下绘围棋残局,若棋局有变,则书斋之内必有国手。
这屏风的打造尚需时日,我让人排的乐舞倒是基本排定,请我去遴选。我曾总结出“周风楚韵”四个字让他们去琢磨。
一来,秦一统天下,此千古未有之功业,想来也只有周室的《九韶》《六列》等可以述其德,而最得周乐精髓者莫过于齐。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见一斑。
二来,羋灵出身楚国,楚辞瑰丽,楚韵悠扬,合乎羋灵的身份,也能宴席上的楚人感同身受。
三来,还要避免《国殇》《无衣》之类的战歌,这个自然不遑多言。
虽然仓促之间还只是初具雏形,但能看出他们基本领会了我的意思,大部分乐舞都中规中矩,我偶尔斟酌下词句,再对队形之类提出建议罢了。
忽而,一支队伍上场,为首者吟唱道:“天命贯女兮永固,福禄宣兮何庶……”
我一惊。主管忙道:“长君说,少主曾改《天保》之律作词,属下就试着拟了歌舞。”
我点点头,那边正唱道:“江水奔流兮方至,山绵延兮不绝……”
我想想,这是我七岁的时候作的。
我那时学诗,觉得背诵无聊,常常把诗经改成楚辞的律,以此自娱。
这首《天保》就是我最得意的一首,只是却并非完全出自我手。
“神明尚飨兮降恩泽,朝野感怀兮颂德……”
随着悠扬的韵律,我的思绪渐渐回到了在樱花树下初见他的那一年。
那是我家在郊外赏春的一处别院,跨溪而建,溪水流经一棵几十年的樱花树,我特别喜欢在树下背书。
那一日,我正构思到“日升月恒兮相望”一句,忽然看到院墙上爬进来一个人。
我看他和我年岁相仿,衣着虽然素净但也绝不是平民,就没有叫侍卫来。
我示意他下来,他张望一眼,跳下院墙溜进来,我问他:“你进我家的院子做什么?”
他朝天上一指:“我在外面看见这个,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
我也站起来朝天上看:“那个啊,那是风筝。”
“风筝?听起来像是一种乐器。”
“这是我在墨家的一位伯伯送的,用竹子做骨架,牛皮蒙面,拴上细绳,风大的时候可以一直飘在天上。”
“那它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呢?”
我逗他:“你去解下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闻言,真的挽起袖子开始爬树,我又想起,他只是在院外看见风筝便翻墙进来,也不管会不会被当成盗贼,也实在颇有几分潇洒。
他三下两下上了树,去够那根树枝,樱花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地落下来,我仰着脸看他,樱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脸上,有一朵刚好落在口中,我用舌尖感受它微微的甜味。
再看时,他已拿了风筝,却把着树枝看我,我正想叫他下来,他却不知是风的缘故还是没把稳,重心失衡地栽了下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抱着我和风筝摔在地上,我看他虽然是先落下来却在我身上,应当是怕砸到我就势转了半圈。
我赶紧起来,正要看他伤势,他却满不在乎地坐了起来检查那只风筝:“原来你在上面绑了一根笛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又恋恋不舍地摸了一会,把风筝递还给我:“你叔叔待你真好。”
“也不是,我替墨家出了一个好主意,这只风筝算是奖励。”我有些得意地说。
“你是墨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