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景柏尖山
近日,总是刷到林州柏尖山漫山红叶的视频,这决定来得有些突然,又似乎早已注定。秋日总该做点与秋相称的事吧?何况那句被用得几乎生了茧子的话,此刻却像一把带软钉的锤子,时时敲在心口,咚咚作响。“因为山就在那里”——往日念来总觉隔着一层难解的迷雾,英雄的雾气,此刻却像高秋的白云缓缓飘到我的身边,飘进我的心里。山在等我,或者,是我在等山?这已不重要了。
25年10月25日,车近林州,地貌便换了骨骼。我们好似从大山的迷宫里钻出来一样,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平原的舒展使我们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秋杮红如微型灯笼,在略显萧瑟的苍山中,格外引人注目,秋水哗哗,秋云渐行渐高。在林州原康镇,老早撇见西南高峰突兀耸起,超出群山众峰,形若瓶状,直刺苍穹,在白云间隐约着翠微的山色。待到山脚,仰头望去,柏尖山并未显出些逼人的险绝,倒像一位披了赭色袈裟的静默老僧。
我们“文行天下”旅行组一行四人坐在车里缓缓而上,新修的盘山公路泛着乌黑的青光。两旁是些叫不出名字的乔木,叶子黄绿斑驳,泛着深秋特有的绯红。游人如织,周遭便只余下人声的吵杂,与那一望无际的远山,还有那袅袅升起的香烟。
真正的奇境,是在半山腰蓦然撞见的。
那是一转弯后,毫无预兆地,一片红云扑进了眼里。漫山遍野的红叶,不是城里盆栽那精细的、羞怯的红,是漫山遍野、汪洋恣肆、几乎带着响动的红!那是一种怎样的红呢?像最醇厚的夕照凝住了,又像心底里涌出的、泼洒的朱砂。整个秋天的雨水非但没有折损它的颜色,反倒像为其上了一层清釉,每一片叶子都饱满地、亮晶晶地托着那红,红得仿佛要滴下汁液来。雨水洗过的空气,清冽如水晶,将这红无限地放大、晕染,目光所及,尽是这流动的、有生命的火焰。先前所有的期待,在这一刻都被这无言的、磅礴的“红”给回答了。我怔在那里,忽然觉得,马洛里那句话,或许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因为‘红’就在这里。”美自身,便是它存在的全部理由与诱惑。
峰回路转,红云的深处竟藏着人间的热闹。一方不大的平地,簇拥着古朴的殿宇,那是三仙圣母庙。恰逢庙会,山高也浇不熄那份殷切。香烟袅袅,从大殿里漫出来,与秋云缠绵在一处,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殿前空地上搭了戏台,铿锵的锣鼓、高亢的豫剧唱腔破空而来,唱的是哪一出《穆桂英挂帅》还是《卷席洞》,听不真切,但那声音是细腻的、滚烫的,带着泥土气与生命的劲道。台下稀疏地坐着些老人,仰着头,神情专注得像山岩。台边一排临时支起的棚子,热气蒸腾。药材、山货、自家纳的鞋底、孩童的虎头帽……杂乱而有生气。最诱人的是那口大锅,咕嘟咕嘟炖着河南大烩菜。浓白的汤里,浮着肥瘦相间的猪肉、嫩黄的豆腐、墨绿的海带、晶亮的粉条,香味蛮横地直往人鼻孔里钻。这香味与香火味、与山中的草木清气、与人群的体温,混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这便是“在”与“不在”的区别了。抖音里的画面再鲜艳,也传不出这烩菜的暖香,这锣鼓的震动,这香火触及额头的微温。
庙前有一偏殿,据传是汉相曹参曾安营扎寨之处。石壁白亮,空空如也,不见任何当年的斧钺痕迹。英雄的霸业,帝王的雄心,在这满山永恒的红叶与缭绕不息的香火前,似乎也缩成了史册里一行冰凉的注脚。山不记得这些,山只记得四季的颜色,记得年年秋天,要为自己披上这袭红衣。历史的风雷归于沉寂,而生活,却如这庙会,如这烩菜锅下的柴火,噼啪作响地延续着。
午饭后,下山时,多云的西边漏下几缕澄黄的光,斜斜地照在山谷里,将那一片红又镀上了一层金边,壮丽得近乎悲怆。山道弯弯,我们走得很慢,心里却异常地饱满与平静。忽然想起海德格尔说的“向死而生”,那是一种洞悉生命有限后的决然投入。
登山或许也是如此罢。明知登顶后终要下山,明知红叶看罢终要凋零,明知庙会散了只剩空台,我们却仍要来,要看,要挤在人群里吃一碗烩菜。不是为了征服,恰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存在”,在这苍茫的、默然的山体面前,感受自己血液的温度与脚步的回声。
“因为山就在那里。”此刻我终于敢稍稍揣摩那句话里的一点真意了。它不单是探险家的豪语,也是每一个平凡灵魂深处,对“彼处”的乡愁,对“攀登”这一姿态本身的迷恋。山在那里,亘古如此,它不召唤,也不拒绝。你来,它便给你一片红叶,一丝高云,一碗滚烫的烩菜;你不来,它依旧在无数的晨昏里,自顾自地红着,绿着,飘零着。
归途的车上,倦意袭来。合眼之前,最后浮上心头的,竟是路途中那如灯笼般的柿子,和那碗烩菜入喉时,通体舒泰的暖。这大概便是“奇境”的真谛了——它不在险远的峰顶,而在你决定“看一看”的那个刹那,在你与一片红叶、一缕香火、一段荒芜古迹真正相遇的时刻。因为山在那里,所以我们在这里,在这一次奔赴的路上,完整了自己生命里一个小小的、橙红色的秋天。
2025年12月2日星期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