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党第一次过招儿——御前财务会议的前前后后
吕芳在玉熙宫前迎着内阁首辅严嵩,说严嵩去年80,今年下了这场雪就是79了,这话的意思就是大雪让严嵩很开心,开心的原因是周云逸攻击不下雪是因为开支无度,那么现在下了雪,周对严的攻击也就没有多少杀伤力了,并且来自嘉靖那边的压力也相应减少了。
但是严紧接着说“要是下的银子就好了”,又说告老还乡,吕芳接过话头说严阁老还要再干个一二十年,这既是吕芳说的好听话,同时也是吕说给徐阶他们听的,警告他们不要争权太过,皇上和司礼监还是向着严嵩的。有趣的是,小阁老严世藩(严嵩之子)气冲冲的说“再干一二十年就被人家恨死了”,很明显这句话也是说给徐阶等人听的。
进门前,吕芳对着所有人说了一段话,有两个要点:第一,皇上虽然求来了雪,但是周云逸之死让他不开心;第二,亏空上的事儿能过就过,天大的事儿要同舟共济。很明显,吕芳提醒大家,不管是严党还是清流,今天都不要开撕,否则皇上会很生气。
坐定后的言语争锋十分精彩。
首先,吕芳说道:
“还是老规矩,内阁把去年的各项开支,按各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实际用度报上来,那些该结那些不该结,今天都得有个说法。今年有哪几宗大的开支,各部提出来,户部宗算一下,内阁拟了票,我们能批红的就把红给批了。阁老,您说呢?”
这段话有几个点需要注意,第一,今天这场会议一定要把亏空的事儿梳理出眉目,第二,内阁只要拟票,司礼监就会批红,这与吕芳进殿之前说的“同舟共济”一脉相承。
随后严嵩发话,
“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去年两个省的大旱、三个省的大水,北边和东南几场大的战事,再加上宫里一场大火,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皇上宵衣旰食,大家累点全都应该,凑巧,去年腊月又没下雪,有些人就借着这个诽谤朝廷。要是今天再没下雪,我们这些人就都得请罪辞职了……这场雪是皇上敬下来的”。
严嵩这段话十分经典。第一,去年用钱的地方太多,因此巨额亏空的出现具有正当性,那么周云逸借不下雪攻击正当的巨额亏空,就可定性为“诽谤”;第二,去年主要仰赖皇上洪福才度过难关,周云逸却说难关过得有问题,最后这场雪又是皇上敬下来的,所以周的炮火不是打到我严嵩身上而是打到了皇上身上;第三,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今天谁要是揪着亏空不放,谁就是皇上要找的周云逸背后的人。
说完这些,严才步入正题,
“徐阁老,内阁的票拟在你们那,你们说一下,然后呈交吕公公他们批红吧”
这句话的逻辑是:亏空全都有根有据,所以票拟是没问题的,那么就应该顺利批红结报。这其实是很高明的一招,如果徐阶不同意票拟签字,那就是质疑正当的亏空,如果徐阶就范,亏空问题正好结报,无论怎样,都是一把利刃。
精彩的大戏就此开始,每个人的每句话都不多余。
徐阶回复说昨晚才拿到内阁的票拟,拿到后和高拱核对了一个晚上,有些票拟没敢签字。话外之音是,今天开会昨晚才给送票拟,是想让我们因为来不及调查而直接签字吗?背后真的没猫腻儿?“核对一晚上”让别人知道自己很尽职,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字没签,进可以说这里面问题,退可以说因为来不及调查。
徐阶说完后,吕芳明显有些吃惊、失落,因为他知道两派会围绕这个事儿展开交锋,今天这个御前会议开不痛快了。
果不其然,严世藩紧接着就追问为什么不签、哪些没签。徐回复说签了兵部的,吏、工部超支太大没敢签。严进一步逼问,票拟的时候你们都在场,不同意早干什么了,最要命的是“你们户部究竟要干什么”这句话,直指徐阶、高拱结党。
高拱回话很有力,抓住严说的“你们户部”“我们吏部、工部”不放,指出六部是大明的六部不是个人的,那么就应该公忠体国,查核是户部的本分,严对户部的查核有意见,是不是想要把持内阁?
至此,两拨人都开始指责对方结党了。
后面高拱直接说“不外乎撤职罢官,户部差事干不了”,在里面的嘉靖皇帝听到这句话已经动了怒气,严嵩和吕芳都感觉到了嘉靖的不满,因此发话稳定局面,严说户部有困难可以提出来,吕芳说议事就只是议事,罢官任官的权力在皇上手里。
接下来高拱梳理各项开支,去年超出预算亏空额高达1400万,其中1100万是吏部、工部亏空,300万虽然挂在兵部战船上但兵部以没有见到船为由拒绝认领,所以1400万都是吏部和工部的亏空,因此没法儿签字。严世藩称大家一起票拟的时候不发表意见,却在御前会议上“项庄舞剑”,并且跳过汇报的高拱,将质疑扔给了一直不说话的徐阶。
徐阶回复很巧妙,一句“看过不等于核实过”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然后让兵部尚书张居正说一下详细情况,意在表明户部根本没有故意刁难,不存在借机发难的可能性,把球踢给了张居正,严世藩暂时没有办法剑指户部了。实际上徐阶等人也只能在御前会议上发难,因为如果在票拟时表达不满,只是在内阁范围内进行斗争,占不到太大优势而且给了严党回旋的余地,但是御前会议上发难则会打严党一个措手不及。
张说完兵部没有见到战船因此不能认领后,严世藩再次踢球,指出其中一部分战船借用给宫中运木材,一部分战船借用给了司礼监下的市舶司,这样吕芳不得不出面,以情有可原、事毕还船为说辞,确认了兵部这三百万亏空,同时因为这事儿牵涉到宫中,户部也不敢再表达不满。因此,所有人都在等嘉靖发话,随着里面一声磬响,表明嘉靖认可了吕芳和内阁的方案,户部吃了哑巴亏,高拱在票拟上签字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之后高拱又指出江苏和浙江的修河工款超支亏空250万两,严世藩一方面称有详细的河道账目可查,另一方面再次把吕芳拉进来,“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公公”。果然,吕芳直接打断高拱的解释。此外,还有一笔宫殿修缮的超支亏空高达400万两,严世藩轻声细语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会算到皇上的头上”,再次暗示高拱等人为周云逸后台,两党的矛盾继续白热化。
“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欲加之罪!”,高拱在御前会议上说出这句话,十分不得体。因此徐阶立即呵斥了高拱,并再次发挥其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①“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这句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徐阶延续了之前吕芳“议事就是议事”的思路,把稳本场会议只谈事不谈人的方向,同时借机敲打严世藩,有没有罪是皇上说了算,不是你严家父子能敲定的;
②“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阁老,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意思是,户部提问、工部回答,这是按程序办事,哪里有罪呢?单子不合是事实,户部做的没错,你这么生气,是因为背后有猫腻吗?短短几句话,巧妙地化解了高拱言论可能给其带来的危险,也迫使严世藩不得不就此作出正面回应。
场面尴尬,吕芳再次发话,让严世藩谈一谈开支情况。严世蕃先说
“这大家都知道的事儿,有什么可说的”
意为高拱等人别有用心;随后重点强调了运木料过程中遇到的实际困难,但艰难如此最后还是如期完工。随后又说,
“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一正一反之间,严世藩自己似乎公忠体国,倒是户部一点儿都不体谅皇上。场面再度陷入僵局,吕芳再次发话,
“如果是这样,这几笔开支,户部似乎应该签字。”
第二轮交锋,户部又输了。
不过张居正突然发话,先强调因之后要面临严峻的军事形势要加大军费开支,继而指责
“如果还像去年那样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还有什么可吃!”
同样是在暗讽严世藩等人开支无度会损害国运。高拱随后帮腔。
严世藩至此气急败坏,
“奸臣自己跳出来了!高拱是一个!还有张居正!”
接下来的话十分具有杀伤力,
“(高拱等人)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的后台!周云逸一个钦天监管天像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为什么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当时我就纳闷。现在明白了,就是在座的有些人把详情事先都告诉了他!”
严世藩提出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周云逸如何知晓朝廷用度,除了高拱指责了下严世藩娶九房姨太太的生活作风问题以外,在场诸人一度不知道该说什么。至此,两党的矛盾达到了顶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嘉靖,不得不出来了。
坐定后,嘉靖问严嵩的第一句就是内阁里有没有奸臣,有没有周云逸的后台。严嵩直接回答没有。紧接着,嘉靖把严世藩刚才关于周云逸知晓用度这一棘手的问题扔给了严嵩,严嵩的回答巧妙至极:第一,修河工款等走的是明发上谕的拨银,大家都知道,第二,宫里需索“走的是明账”。
短短几句话,严嵩化解了整场会议的危机。即在大家都强调自己不是奸臣但没有合理的说辞的情况下,严嵩给出了“明账”这一巧妙的理由,所有人借势下坡,关键就在这里,只要高拱等人愿意借势下坡,就必须承认是“明账”,也就必须去签字予以承认,亏空结报就不再是问题。
但严世藩并不理解,嘉靖让其多向老爹学学,那么严嵩为什么会放弃这样一个绝佳的打击政敌的机会呢?
第一,没有依据。周云逸已死,现在追查后台根本找不到真凭实据,也就无法将“清流”连根拔起。
第二,影响圣德。周云逸称不下雪是因为朝廷开支无度,但嘉靖自己最后把雪求来了,那么周云逸的指责根本站不住脚,只是“诽谤”而已,不会影响“圣德”,因此于嘉靖而言,周云逸一事的影响是要淡化的,所以他要给周云逸开脱,还要抚恤其家人。如果严党借此掀起政潮,就会再次拔高周云逸事件的政治意义,嘉靖脸上根本挂不住。
第三,不是时机。去年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亏空严重,朝廷的首要任务是捞钱、填坑,以顺利度过难关。如果掀起政潮,轻则几颗人头落地,重则户部就要大换血,一方面严党一时之间找不到一群合适的人去顶缺儿,另一方面如果内阁都是严党成员,出事儿的话天下人骂的都是严党,清流在任还能分担一部分压力,更何况嘉靖也不容许一党独大。
不得不说严嵩太了解嘉靖了,这番话说完,嘉靖以“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句指明所有人只是各司其职罢了,都是忠臣。严世藩还是不理解,称“高拱和张居正刚才的言论和腊月二十九周云逸的言论如出一辙,叫臣等不得不怀疑。”见严世藩还是不开窍,嘉靖只能稍事打击、平衡了,先指责东厂打死周云逸不合适,周还是没有私念的,要抚恤其家属,将严世藩轻轻按下;随后又提到严世藩九房姨太太,严十分畏惧,结果嘉靖说“好汉才娶九妻”,又将高拱轻轻按下。
“去年过去了,今年怎么办?该吵还得吵。”
这意味着嘉靖同意票拟批红,但是要严嵩拿出应对今年开支的办法,一番平衡驾驭,朝局稳定了。
嘉靖因为张居正刚刚议事时提到了海上货运,让他详细说说。张很激动,他的逻辑很清晰,即海上商路能够广开财源,但现在因为倭寇存在阻断了海上商路,所以要给兵部拨钱在东南募兵抗倭,这样才能恢复商路。张的本意是要朝廷给兵部拨钱,谁成想严嵩说“这个想法张居正和臣商议过”,立即抢过话头,张只能压下自己的计划。
严的高明之处是变讨论如何恢复商路为商路要运什么,于是就提出了“改稻为桑”,增加蚕丝以开展丝绸贸易,嘉靖的注意力就从抗倭转移到了养蚕上面,并作出指示,由司礼监和工部去执行,多余的钱给户部。但也要知道,嘉靖不会这么傻,完全被严嵩的话语牵着鼻子走,他之所以选择严的建议,是因为张居正的方案虽然可以搞到钱,但那是长期目标,而且还要先花钱,严嵩的方案则可以立即搞到钱,这才让嘉靖心动。由此可见,想要让自己的话语真正产生力量,就要找准对方想要的是什么,以一心为对方提供、带来利益的友善面目出现,严嵩能够把持朝政如此之久,就是因为他太了解嘉靖了。
张居正方案被严嵩截胡,折腾半天最后自己什么没捞到,反而给严党铺了路。最要命的是,严嵩在并未与阁臣商议的前提下就将“改稻为桑”称为内阁的集体意见,将徐阶、高拱、张居正紧紧捆绑在自己身旁,一旦政策推行不力,这三位也要一同受罚。
这场动人心魄的御前财务会议,以“清流”完败为标志宣告结束,有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司礼监、严党、清流三派的大佬(吕芳、严嵩、徐阶)是不轻易发话的,工作汇报、争论由下面的人完成,他们只负责在大家越吵越偏的时候把会议拉回正轨,这便体现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原则的重要性。会议需要严世藩、高拱这两个红脸对战,把严嵩、徐阶心里想但是不能他们自己说的话全部说出来,所以争吵的时候徐阶低头不语、严嵩只顾看香炉看桌子;一旦争吵超出身份和议题太远,就需要严嵩、徐阶两个白脸居中调停,于是徐阶呵斥高拱、严嵩呵斥严世藩,以达到“斗而不破”的平衡。
第二,对他们而言,事情的解决依赖吵架推动,只有吵架才会暴发、激化矛盾,只有在矛盾达到顶点的时候双方才会不得不接受一个高明、巧妙的调停方案,工部的每一笔支出亏空都在最后牵涉到皇上、讨论谁是奸臣的时候强塞给户部。
第三,如果说读者能够从御前财务会议中学到什么,大概就是如何说话了。严世藩在整场辩论中,一直没有就工部言工部,而是拼命把花钱拉扯到宫中和司礼监身上。此外更重要的是几位大佬话语背后体现出的“跳脱”思维,即当我们无法沿着A方向去证明或驳倒某一论断的时候,就要从中跳出,站在B方向上去观察、理解。徐阶无法回应票拟时同意、开会时反对的指责,便以“看过不等于核实过”一语化解;严嵩无法指出周云逸和清流的关系,便以周云逸反证工部“走的都是明账”;同样,严嵩无法在嘉靖已经欣赏张居正的时候反对打通海上贸易,便将大家的思考方向从“如何打通海上贸易”引导至“进行怎样的海上贸易”上。不过高超的语言艺术还是要搭配着良好的心理素质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在嘉靖的天威面前,一般人说话都说不利索,何谈语言艺术呢?所以对于高拱、严世藩在御前会议上的失态或者部分话语并不到位的现象,不必过于苛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