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不少名人传记,到今天为止,我认为最具文学性与思想性,同时对自我的剖析最真诚,也最有深度的著作,就是卢梭的自传《忏悔录》,这么多“最”,没有之一,在我看来,他当之无愧。
卢梭从54岁(1766年)开始写作这本书,断断续续地写了4年总算完成,到了1782年出版上卷,1789年出版下卷。上卷有6章,详尽记叙了他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遭遇。作者用文学的手法,文采飞扬地描述了许多事情发生时的细节,事实可能不是他记忆中的那样,而读起来却觉得可信。
作者在下卷的开篇写到:“本书的上卷是凭记忆写成的,里面一定有很多错误。由于还是不得不凭着记忆来写下卷,可能里面的错误会更多。”我不是做学术研究的,不会深究他的自传到底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事实上所有的传记都无法做到完全真实。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的空白处很可能会被注入想象和合理化推测。
由于篇幅所限,我就简略介绍一下卢梭早年的经历。我不会把着眼点放在,他都犯了哪些错误,他又是如何忏悔的,尽管这些是他回忆的主要内容之一。总得来说,他的早年经历不太顺遂,但也没有大灾大祸。
我兴趣在于,这么一个无依无靠满身坏毛病的孩子,是如何成长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智识精英的。他为人类贡献了难得的思想精华,人们却只对他的小奸小恶津津乐道,这似乎是奇怪的聚焦。
他说谎;他偷窃;他诬陷别人;他宗教信仰不坚定;他与华伦夫人关系暧昧;他与特蕾丝未婚生子,五个孩子都送进了孤儿院。凡此种种,只要有羞耻心的人,在回顾自己不堪的过往时,没有人会得意洋洋地看待自己的斑斑劣迹。卢梭在完成自我教育之后,道德感有所提升,发现自己良心未泯,产生或多或少的悔意,再正常不过。不过,卢梭是在悔过,而不是悔罪,毕竟他不是罪大恶极之人。
讲评这本书时,我想把重点放到本书的下卷,也有6章,下卷主要讲述的也是作者的个人经历,但这时的卢梭开始从近乎隐身的封闭的底层社会中脱颖而出。一个出生卑微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几乎全靠自学成才的青年,带着在社会漂泊中养成的种种恶习,登上了历史舞台。
他凭借一支笔和敏锐的头脑,走进属于他的时代,并与同时代的多位大人物发生了交集,最后演变成交恶。那些他克服不了性格缺陷伴随他终生,让他生前遭受许多非议,更糟糕的是,他先后遭受了政府的驱离、宗教的迫害和文化界的集体孤立和攻击。
他的所做作为并不足以让他的晚年陷入到如此困境,他的所思所想才是根源。他的思想超越了他的时代,对政治体制和宗教造成了冲击,他个人又不太擅长经营人际关系,他性格的缺陷令人讨厌,他出色的头脑又让人嫉恨,他注定“绝世而独立”。
在18世纪的欧洲,是如此的看重阶层和身世。卢梭这样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学历证明,又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平民异类,如何实现人生逆袭?这基本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卢梭给了我们答案。他的答案就是用作品说话。
无论你是谁,你是哪个学院的,哪个贵族世家的,哪一年扬名立万的,作品拿出来,一对比,高下立现。在那个时代呼风唤雨,极尽诋毁卢梭之能事的文化名人们,如今何在?他们的作品还有人看吗?而卢梭的每一部作品在此后的每一个时代都是一版再版,这就是才华与智慧的力量。
事实上,他生前从未获取到尊崇的社会地位,也从未真正变得富足,在附庸风雅的上流社会溜达一圈,命运又将他打回了原形。他在晚年又开始了早年那种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最后,几乎是以赤贫的状态告别人世。
卢梭生前遭人唾弃,死后却受人膜拜。法国大革命后,他的遗骸被迁葬到巴黎的先贤祠最中心、最显赫的位置。先贤祠安葬着法国历史上众多名人,如雨果,居里夫人,莫奈,大仲马,还有他的死对头伏尔泰等。在欧洲启蒙思想家中,卢梭是唯一一个平民出生却成就巨大的思想家。这一切都源于他潜心治学,写出了一部又一部流传后世的著作。
伏尔泰与卢梭经常争锋相对,互相批判,这两人却一同推进了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进程,路易十六读到伏尔泰和卢梭的著作时,憎恶的说到:“是这两个人摧毁了法国。”歌德对他们的评价是:“伏尔泰结束了一个旧时代,而卢梭开创了一个新时代。” 是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都是准确的。
我们来看一下,卢梭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的。在1749年,也就是卢梭37岁那年,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第戎科学院的有奖征文,题目是:《科学与艺术的进步加速了腐化堕落抑或净化了道德习俗》。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题目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他热情洋溢,绞尽脑汁地创作这篇文章,换来了好结果,他在第戎获奖了。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他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用写作改变人生。
1753年,为应征第戎学院征文而写《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算是一部完整的真正意义上的思想著作,这部书让他崭露头角,不过,也受到了争议,他寄给伏尔泰,希望得到他的肯定和赏识。结果伏尔泰在回信中却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在使我们都变得愚蠢的计划上面运用这般聪明灵巧,还是从未有过的事。读你的大作,人一心向往四脚走路。但是,由于我已经把那个习惯丢下60多年,我很不幸,感到不可能再把它捡回来了。” 卢梭看到这段话,当时的郁闷与委屈可想而知。
卢梭于1759年开始写《社会契约论》,到1761年这本书完成之后,出版受到了阻挠,不得不在荷兰出版,然后,偷运回法国。他回顾这本书的酝酿过程时写道:“在我已经动笔写那些作品之中,我长久以来一直在构思,研究得最有兴趣,并想以毕生的精力去研究,而且,依我主观的看法,将来最能使我成名的——就是我那部《社会契约论》,我第一次想写这样一部书,已经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
的确,这本书为他带了名声,也带来了巨大的现实困境,他已经感受到社会气氛不对。
爱情小说《新爱洛伊丝》在1961年出版,受到女性读者的热捧。第二年《爱弥儿》出版。书中第四卷中一位萨瓦省的牧师自述,触犯了宗教的禁忌,巴黎大主教毕蒙对这本书发出禁令,巴黎高等法院也发出了《爱弥儿》和《社会契约论》的禁令,并下令追捕卢梭。
此后,长达八年的时间,他一直在流亡。卢梭创作欲旺盛的黄金十年结束了,除了这本回顾自己一生,并尽可能为自己辩护的传记《忏悔录》,他再也没能写出重要的作品。
各种谴责、监视,迫害接踵而至,生性敏感多疑的卢梭,开始不断怀疑身边的人要谋害他。普通人有此遭遇,也会很难熬,更何况他的头脑如此聪慧而又灵敏,很容易受到刺激,遭遇如此对待,伤害一定是极大的,可是,至今我们没有听到一个当事人向他忏悔,忏悔的只有卢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