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母亲的泪滴(二十三)

11月12日,母亲被砸第三天了。一切依然那么平常地进行着。依然地昏迷,依然唇焦舌燥,依然在用甘露醇脱水,依然地把接尿袋一次次地放空……而王主任也依然一次次地来,一次次地看,一次次地表达歉意,也一次次地流露出无可奈何……

三哥昨晚给母亲尽心地擦洗还是有点效果的。他把温水放在床上,把母亲的腿用力曲起,让脚浸泡在水中,用力地搓揉。浸泡完以后,他又为她捏脚趾,按摩脚掌。你还别说,这功夫还没白费,经过较长时间的搓捏按摩,母亲的腿脚还有了明显的反应。再划她的脚掌心的时候,她明显知道伸缩,连那只左腿也是如此。我再次赶到医院,三哥高兴地告诉我。

是的,这是母亲的进步,也是王主任尽心的结果。随着,我又问母亲能吃饭了没有,三哥告诉我,还不能,医生叮嘱,不能喂饭,防止呛着,只能喂一点水。

从10日晚,母亲就没吃什么饭,到夜里突发脑梗后呕吐,时断时续两个多小时,直到市二院用了止吐药,而后进了手术室。而吐出的都是黄水,据医生讲,那是胃里没食。4个小时的手术,3个小时的术后恢复,再后来,被床头湿化瓶砸中脑门,再次呕吐黄水,昏迷不醒,直到12日上午。母亲体内不缺水,胃中却无食。

81号病床的吴阿姨,已是86岁高龄,对母亲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她见我们每次只喂一点水给母亲,就说:“你们只喂水,能有什么营养?还是喂点饭吧,不然人怎么会有精神呢?”

“医生不让喂,说怕呛进肺里。”

“那就喂流质食物嘛,把饭兑稀一点。”

“可是,喂什么好呢?在医院也不方便,外面不知有没有卖的?”

“我这里有。女儿特地为我熬的营养粥,什么核桃、枸杞、花生、大枣等等,她用破壁机打的,很细。你让妈妈吃一点,正好我没吃呢。”吴阿姨说着,把女儿为她精心熬制的营养粥端过来,让我们倒了送达半碗。

三哥把粥又兑了点热水,用力地喊母亲,告诉她给她喂饭了。先用小勺舀一点点水,试着从张开嘴呼吸的嘴角润下去,还好,她还知道呑咽。然后,就舀了半小勺营养粥喂进去,咽下去了。

“她能吃饭了!”大家惊喜,尽管她还昏迷着,双眼紧闭,不能说话,如果你喊她,她只能用极其微弱的“嗯”的声音回答你。

三哥,用小勺一次一次地喂,母亲一次一次地咽下,尽管那小勺小得可怜,但他丝毫不觉得费事。母亲能吃饭,这可是麦哲伦发现了新大陆,徐福发现了九州岛啊,惊喜自不必说,安慰自是无穷的。

小半碗营养粥喂下去了,护士提醒,也不能一下子喂得太多,少少喂,多次喂。我们牢记护士的话。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的确,两三天的没吃饭,也让母亲的精力消耗了许多,再加甘露醇的脱水,虽说也用了营养水,但毕竟大量的尿液也让营养失去了不少。

到了晚上,看着母亲的状态仍没有好转,我担心着母亲这次可能难逃厄运了。

我握着母亲的手,呼吸着母亲,她只是极微弱地“嗯”着,嘴巴半张,舌头僵直,又目微闭,脸色腊黄。氧气管喷着氧气,“咝咝”地,如蛇吐信。有时,这“咝咝”声掩盖了母亲发出的“嗯”声,就不得不把塑料管移到一边。

母亲的右手,偶尔抬起来。当能抬起来的时候:她把手努力的艰难地移向她的脑门,这一段不到六十公分的距离,却如万里跋涉,又如翻山越岭,放下又抬起,抬起又放下。终于能坚持住的时候,右手的食指终于碰到了脑门。我理解了,她是告诉我:她的脑袋是何其地痛啊!

但是,妈妈呀,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真的想用我的脑袋与您交换;我想用我的一千次的痛来换取您片刻的轻松,可是,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妄想呢?

我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我的二舅抢救的经历。大约是三个月前,我的老表打电话给我,说二舅病重,让我转告母亲,要有思想准备。不过,让我不要急于告诉母亲,毕竟母亲身体也不好,防止受打击过度。

母亲姊妹五人,只剩姊妹三个。母亲老大,二姨老二,二舅老三都是超过或接近八十岁的人了。身体都不好。三人当中,母亲与二舅关系亲密。二舅家在连云港东海县,虽隔几百里之遥,但亲情从不会被距离阻隔,电话一拨,天涯咫尺。两人之间,电话从未间断,虽然有时意见不合,争执不休,虽看不见面红耳赤,却也听得到怒气未消。吵归吵,几天后,一个电话,又风过云散。所以,他们俩就这么鼓励着,争执着,和解着,蹒跚踱步,携手前行。

母亲听说二舅病重,坐不住了,潸然泪下,急忙催我开车带她去看一眼,说说话。我理解老人家的心情。第二天一早,就让儿子开车,到了东海县医院。在路上,我提醒母亲,到医院,如果二舅意识还清醒,要控制住自己,不要流泪,防止二舅因激动而出现不测。假如问起怎么知道的,就说是我带出来旅游的,顺便来看看的,到这边才知道病人,就过来了。一切的安慰的话,都替母亲想好。

到了医院,果然,二舅还意识清醒,安慰了一番。在决定转院到连云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问题上大家存在犹豫。据医生说:最危险的就是去市医院的路上,很可能出现不测。只要病人稍一放松,就可能前功尽弃。但最后还是作奋力一搏:转院。

二舅同我的关系比较亲密,逢年过节,我都会打电话去问候他老人家,家里的事,也经常互相讨论,所以,二舅也比较信任我。

本来,是安排老表姊妹三人乘坐救护车,我乘坐自己的车,但在救护车即将出发的时候,我让大老表下来,让我坐上去,同二舅拉拉话,一方面是给他打打岔,一方面也防止路上有什么不测。

在去连云港市一院的路上,我跟二舅说古论今,天南海北,家事国事天下事地海聊,让他没有片刻放松的机会。不知不觉,到了市一院,二舅无事,实现了生命征程的伟大转移。

为了让母亲减少痛苦,也为了了解母亲此时或许是生命最后时刻有什么心愿未了,我问母亲:“妈妈,你现在想哪个人啊?”

“嗯……”

“你想哪个,你说啊?”我埋怨着,心疼着,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嗯……”

“我知道你还有话说,你怎么就不说了呢?”

“嗯……”

“妈,你不能说,你就这样吧,要是你想哪个,我问你,你就用力握我的手指,好吗?”我退而求其次,由问答题改为选择题了。

“你想吃饭吗?”

“嗯……”

“噢,三哥,她还想吃饭。你就再喂一点吧。”

吴阿姨说:“正好,女儿下午送来的饭,我还没吃,你倒给她说吧。”

我们倒了小半碗营养粥,一勺一勺喂下去。

过了约半小时,看着母亲的手又抬起来,她摸索着病床的护栏,当摸到一根铝管或一根仪器上塑料管或床位提示牌,她都用力去拉,但虽说是用力,也只是拨动的力。据现在的回想,她应该是想坐起来,望一望远方的路了。老人们常说,一个人要离开了,几天前,他会突然精力旺盛,让人扶他出去,或者扶坐起来,眺望一下远方,那大概是找一条去西方极乐世界的路,也许是对人间最后的一瞥,最深情的留恋。但是,当时我们不懂,还以为母亲返老还童,调皮地拨弄提示牌,把牌子拨弄得左晃右摇。

我握着母亲的手,又问:“妈,你想哪个来啊?”
“嗯……”

“你想老爸来看你吗?他天天在家念叨你,可又没有人把接来。”跟母亲同龄只比母亲大整整七个月的老父亲,每天在家惴惴不安,要来看看。

“嗯……”

“你要是想哪个,你就用劲握我的手吧。”还是让母亲做选择题吧。

“你想老爸来吗?要是的,你就握紧我的手。”

她用力地握了一下。

“你还想谁呢?你想让二姨来吗?”

她没有用力握,这姐妹俩为了争执子女的不孝闹了意见到现在还没和解呢。

“你想二舅来看你吗?要是的,你就握握我的手。”

听到“二舅”两字,她将我的手握得紧紧,我深知她们姊妹的情深义笃。患难见真情哪!其实,二舅也正在连云港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急救呢,他的心蓑、肾蓑也正考验着他的意志呢!

“你还想哪个啊?”

“嗯……嗯……”这次她连续地发声音,似乎用了很大的力。

“你还想小二了啊?”因为母亲现在的病情严重,我们担心她可能随时撒手而去,就安排二哥在家收拾堂层,以备后事,所以,他就一直没来。

“我还要吃饭……”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模糊地喊出这句话。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还算清晰的话。这是她经受了几天饥饿的煎熬,被砸的头疼的折磨、呕吐的痉挛的折磨、电解持混乱虚脱的折磨、疼痛难忍而又无人能解的孤独无奈的折磨……她把这无边的折磨勾兑成了一句“我还要吃饭”这一本能的诉求,这滋味何其复杂何其让人心痛啊,我的母亲!

此时,我才理解,而您已经走了整整三个月了。前天,2月17日,是您离开我们的整整三个月的日子。您在那边还好吗?您在那边的钱还够用吗?您不必再为了省下一点钱给我看病,就偷偷地减小药量,或偷偷地把比较昂贵的药给停了吧。

妈,你真傻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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