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是我还记得自己死亡的那个瞬间。
当时我正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一条电线躺在路边的水洼里等着我,像一条等着青蛙的耐心的蛇。
小青蛙穿着她最喜欢的一双亮紫色的塑料凉鞋,脚趾头经常着急地从鞋尖滑出来。她一边走一边低头欣赏自己的美脚,鞋底的光滑和脚趾抓住地面的粗糙感,让她沉醉。然后,她想试试用新鞋踩水的感觉。
平静可爱的水面,用一波涟漪抓住了她的脚,然后恶毒地甩了出去。
闪电都是从天而降,我的闪电是从地面下钻出来的,把那个尚未成型的小灵魂劈成几爿。
我飘在空中,看着蜂拥而至的人群围住那个小躯体,尚不理解刚刚发生的是什么事,只注意到我的一只新鞋,飞到了马路的另一边。
我想走过去把它捡起来。从我记事起,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并不多。我的父母也不像别人家那样生活在一起,父亲好几年才会出现一次。这双鞋就是他最近出现的证明。
但是我动不了。
就像你漂浮在海里,你的四肢可以划动,但是无论你怎样拼命扑腾,都还漂浮在原地。
我大声叫嚷,但是没人理会我。
人只有在缺氧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有多需要空气,对于那些不在意我们的人来说,我们的灵魂就像空气。他们毫不在意也毫无察觉地穿过我们,劈开我们;无数的魂灵在窃窃私语、哭泣嚎叫,就像空气在我们身边流动、打着旋儿,我们却浑然不觉,直到无法呼吸的时候,直到我们也变成空气的那一刻。
鬼魂可以感知到彼此,就像两股气流可以互相交织碰撞,一个新鲜的鬼魂的出现,就像给久闭的房间打开一扇窗。
我的灵魂太小太弱,一头栽进这个世界,毫无防备地接收到了太多猛烈的讯息。
街角站着一对哀伤的母子,他们是准备去上学的路上被迎面而来的垃圾车撞倒。母亲本能的把儿子拦在身后,死亡的时候,孩子还担心着没做好的作业,母亲还没有从清晨的争吵中回过神来。他们就站在那里,等待着亲人来送走他们。但是一直没有人来。
他们看到自己的丈夫和父亲,每天从这里匆匆走过,像个躲避摄像头的逃犯。
很久了,他没再出现。可能再婚了,也可能搬走了。他去继续他的生活,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成为鬼魂。但是他们不会再有相遇的可能了。
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一定想见就能见到的啊。
路的另一边,是个喃喃自语的中年人,一头一脸的血,半边面颊凹了进去,差不多像个瘪掉的娃娃。他从远方的省会来找他的情人,身无分文,因为老婆发现了他们的事情,把他赶了出来。本地的情人跟他见了一面以后,就匆匆消失了。他忽然发现自己连她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一个座机号码。他在插卡式的电话亭里一遍一遍地拨打着,一遍一遍哭泣着放下电话走上楼顶,一遍一遍地跳下来。
那个电话亭早就被拆掉了,但是会陪着他忽隐忽现。比他的情人忠诚多了。
周围接二连三出现的,还有被围殴致死的一个傻子,他饿急了去抢一个肉店里的香肠,没跑多远就被肉店的伙计团团围住,一边挨揍一边保护着抢来的食物,一边哭嚎躲闪一边咀嚼吞咽。男人们像殴打一只流浪的狗一样,带着满足的快意,在围观者的助威声中,帮助社会清除着令人不快的废物。
傻子全身青紫地趴在地上,吐出最后的一口气,胃里的食物来不及消化,胀鼓鼓地留在那里。他虽然是个傻子,但是也有神赋予的灵魂,死了也就变成了鬼,没有人记得他,更不会有人来祭奠他,从而送他解脱。他时而哭时而笑,哭是因为孤独,笑是因为不饿了。
……
一个小女孩儿,当时竟然不知道害怕。四面八方涌来的回忆像炽热又野蛮的风,吹得我瑟瑟发抖。
我看着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我的身体抬进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走了。那只掉落的凉鞋就在我几米以外的地方,我却够不着它。我终于开始哭。
一只大黑猫站在我面前,金色的眼睛瞪着我。
“我终于把你等来了,”它说。
看到它,我哭得更凶了。
我记得它。在它几个月大的时候,我从一个菜市场把它捡回了家,天天抱着它睡。直到有一天它突然生了重病,没几天就死了。
我想摸摸它,但是我动不了。
动物的灵魂比我们自由,它走了两步,靠我更近了:
“别哭了,”它有点烦躁地说,“这种事哪儿都有。我是来找你玩儿的。”
“我不想玩,”我抽噎着,“我想回家。”
“跟我玩一会儿,你就能回家了”它抬起爪子,舔了舔。“回去以后要爱干净,把自己收拾得整齐一点儿。”
我一听可以回家,马上就不哭了。
“捉迷藏,玩过吗?”
我点点头。
“你就捂住眼睛,我碰碰你,然后你就能动了,但是不能偷看哟!这样咱俩就交换位置,”猫的声音有点沙哑,“然后你才可以看,然后你来找我,听懂了吗?”
我有点害怕,但是想回家的渴望压倒了所有的怀疑。我抬手捂住眼睛。
“一定要来找我呀,我会一直一直在这等着你”猫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的几个字,恍惚就像平时的呼噜。
我使劲点头。
嘭的一声,我重重摔在床上。好像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自由落体了很久似的。我摔得眼冒金星,感觉下一秒可能会弹个几米高,本能地猛力抓住了什么。
身边一个白色的身影蜷缩了下去,伴随着沉重的咒骂。
几天后我出院了,成了当地第一个已经被宣判死亡又死而复生的名人。
回到家,我变得沉默而勤快,几乎变成了个洁癖,我忙忙碌碌地清扫、整理、上下学,家人都怀疑我给电打傻了。
我没傻也没疯,只是能看到鬼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