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将一行三人迎进屋中,只见四壁挂满精美的汴绣作品,内容题材以开封最著名的清明上河图及牡丹花卉为多,也有如来菩萨观音等佛教人物,更让我惊讶的是竟然有当代油画题材,一幅仿陈逸飞油画《中国仕女图》的刺绣作品,以中国传统刺绣手法表现西方油画的笔触和神韵,金碧辉煌,精妙传神,令我大开眼界。
汴绣是中国传统刺绣工艺之一,历史悠久,早在宋代就已驰名全国,素有“国宝”之称,以绣工精致、针法细密、图案严谨、格调高雅、色彩秀丽而著称。东京梦华录》称它为“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2006年汴绣被确定为河南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2008年汴绣进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除了汴绣作品,满墙都是老太太与中国乃至世界各国政要、文化界名流的合影照片,看得我心惊肉跳,不知这河南开封普通老太太到底是何方高人。
老太太陪着师娘闲聊,我陪着先生浏览欣赏汴绣作品。
时近正午,两个老太太聊得意犹未尽。老太太说,眼见到了饭点,老北城区没有什么像样饭店,就让姑娘在灶房里烧几个菜在家中吃顿便饭可好。先生师娘说声好。老太太便招呼开门那少年女子,那女子唤她奶奶,想必是她的徒子徒孙。
进了内屋,炕桌摆上床,老太太与师娘盘腿上炕,我与先生坐在左右两厢。时候不大,几个冷拼热盘便端上桌来。那少女为老太太奉上一支烟,点燃,中华牌的。老太太问我可否吸烟,我摇手说不会,其实我是吸烟的,只是在先生与父亲面前,从来不敢吞云吐雾,这是家风规矩。
那姑娘开一瓶酒,酱香红花郎,我的最爱,先生倒不反对我喝酒,师娘从不饮酒,老太太却烟酒不拒。
酒过三巡,老太太打开话匣子,说起一段往事。
老太太名叫王素花,生于1935年,属猪,今年整满80岁高龄。原是开封市汴绣厂的车间主任,55岁退休,老伴儿身患癌症,为了治病倾尽家产,还四处举债,待老伴儿去世后家里已是一贫如洗。
怎么办?日子过得凄惶惨淡,儿子没钱娶不上媳妇,闺女没钱上不起大学,命运把老太太逼到绝境。
说起往事,老太太不禁垂泪。师娘在一旁劝慰,如今这日子不是好了吗,还说那伤心事作甚。老太太说,今天是先生带着弟子来了,这些娃娃不曾吃得我们那辈子的苦,这些苦,权当是说给娃娃们听。师娘便不再劝慰,一桌人听她絮叨。
生活把人逼到了绝处,但并不是就没有出路。人这一辈子,啥也靠不住,靠山山倒,靠树树倒,要过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
怎么过上好日子?对于一个55岁的农村妇女,是个难题。
老太太说,她们这一代人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一无资金,二无经验,三无市场,老太太却召集全家做了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要创业!
大儿子学书画,二儿子学装裱,小闺女跟着老太太学刺绣,一家人组成最简单的生产流水线。借钱买来丝线,老太太把自己关在蒸笼一样的屋里,一笔一划,一针一线,刺绣着梦想和财富。
做了成品,老太太挑着担子,步行五公里到开封龙亭公园去叫卖。九十年代,一块刺绣只卖十几块钱,挣得利润仅够维持一家四口温饱。要扩大生产,就要招收更多的工人进行大规模生产,老太太开始收徒,招工,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到最后的上百人。就靠着一根扁担,两个竹筐,靠着一针一线的绣品,老太太挑出如今的千万财富,挑出一个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挑出深宅阔院以她名字命名的中国王素花汴绣博物馆。
酒喝得很慢,话说了很多。
临行前,老太太指着院里一株树对我说,娃娃,这株樱桃树是孩子他爹生前种下的,今天先生带你来,我只有一句话送你:樱桃好吃树难栽,幸福生活等不来。
老太太握着师娘的手,送了很远。
老北城的街道依旧狭窄陈旧,屋檐上的脊兽在寒风中矗立,它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变迁,见证了人事的悲欢。
走出小巷,午后的开封古称静卧在黄河之畔。坐上车,我始终不发一言,先生说,怎地不说话了?
我说,在想,今天老太太给我上的人生一课。
比起王素花老太太,正值壮年的我们,赶上这伟大的时代,身处这伟大的过度,我们到底缺少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