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那边的村落里,有一个老头子,大家都叫他“梁爷”。
村落离县城并不远,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梁爷几乎没有出过县城,只是守着那个人烟稀少的村落,破旧的砖瓦房。
梁爷性格孤僻,不愿与人来往,常常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会突然暴戾将家里的碗筷全部砸碎。比如会拔光院子里的野草和野花。比如会把湿衣服穿在身上……也因为这些奇怪的举动,大家都觉得梁爷的精神有问题。
梁爷有一个儿子,叫阿文,听说在县城里当了大官,又听说,梁爷的儿子并不是亲生儿子,而是他老婆跟别人生的,生下之后他老婆就跟人跑了。
阿文也去接过梁爷,但梁爷拒绝了,梁爷说,他得待在那,到死也不能走的。
阿文不懂,反复几次之后,也就算了,只是每每有空去看他就给他送点吃的喝的用的,当然也会给他点钱。
十月份,梁爷生了一场大病,住进了县城的医院里,梁爷意识模糊,常常喃喃自语的说点什么,但都听不清,医生说这几天要是醒不过来就得准备后事了。
阿文在床边守了三天,梁爷毫无起色,第四天,阿文去了店里买了寿衣和冥币。
第五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下午阿文就去了棺材店,定了一个红木棺材,价格昂贵。
阿文对医生说,如果梁爷不行了,就不用抢救了。
大家都以为梁爷死定了,可第六天梁爷却好转了。
一个星期后,梁爷出院了。
但也站不起来了,必须坐轮椅。
出院的第一天,阿文推着轮椅把梁爷推出了医院的大楼,梁爷第一次看到县城,有些激动,张了张嘴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因为梁爷生活没办法自理,所以和阿文住在一起,阿文有一个女儿,九岁。
梁爷问,阿敏呢?
阿敏是阿文的老婆。
阿文说,离了,几年前就离了,一直没告诉您。
梁爷低下头,哦了两声,又抬起头看着孙女,突然笑了。
梁爷的牙几乎都掉光了,笑起来的时候看不到牙,像个小孩子一样,不同的是,梁爷已经满脸褶子了。
梁爷仍然有些奇怪的举动,比如砸碗,拔掉盆栽里的植物……但很克制,孙女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梁爷会抱着孙女问她,你想不想你奶奶?
孙女摇摇头,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奶奶。
孙女问,爷爷,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梁爷点点头,两行泪就流下来了,孙女肉嘟嘟的小手不停的在梁爷脸上擦,越擦眼泪就流得越厉害,孙女也着急了,一边擦一边喊着“爷爷你别哭了,爷爷你别哭了……”
听人说,梁爷年轻的时候是个混混,没上完小学就辍学了,打过架,还杀过人。
梁爷的称谓就由此而来。
梁爷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女人,叫小娟,比他大好几岁,但长得很漂亮,梁爷没费多少功夫就把人追到手了。
年轻气盛的梁爷是个茬架的主,自然得罪的人也就多了,常常鼻青脸肿的回来,小娟劝梁爷不要再得罪人,要好好的生活,那时的梁爷哪里会听,只当小娟女人家家,不懂事。
梁爷无所事事,继续做他的街头混混,小娟尽管觉得梁爷不靠谱,但依然舍不得离开。
后来梁爷因为过失杀人被关进了监狱,判了十年。
小娟就坐在探监室门口对着梁爷大哭,只听她悲言伤语的说,你别怕啊,我等你出来,咱俩一块过好日子。
梁爷也哭,但什么话都没说。
一晃,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小娟来接梁爷。
小娟变了,梁爷也变了。
梁爷看着小娟大起来的肚子,笑了笑,问了句,谁的。
小娟也笑了笑,说,不知道。
梁爷看着十年后的世界,突然觉得真的不一样了,又看看眼前的小娟,沉默了很久,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说,我能做孩子的爸爸吗?
小娟生孩子的那天,门外站了两个男人,一个是梁爷,还有一个是从南方过来的男人,很有钱。
梁爷没钱,交不起费用,都是那个男人交的。
在病房里,梁爷问小娟,你会走不?
小娟看着襁褓里的孩子,摇了摇头。
梁爷很开心,喝了很多的酒,逢人就说小娟给他生了个儿子。
大家都笑他是个傻子,说小娟给他戴了绿帽子他还乐呵呵的,哪天小娟就跟有钱人跑了。
梁爷听到后沉着脸,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脏话,指责他人内心的黑暗。
第二天梁爷回到家,一语成谶,小娟果然跑了。
床上未出月的孩子安静的睡着,孩子身下压着一摞钱和一张纸,纸上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三十几岁的梁爷抱着还未出月的阿文,站在村口等了好几天,村里人都跟梁爷说,她不会回来了,她去过好日子去了,你再找一个吧。
梁爷每次听到这些话就会像之前一样跳脚,冲那些村人破口大骂脏话,渐渐地也没人再理会梁爷了。
这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梁爷七十多岁了。
小娟还是没回来。
梁爷没告诉阿文他不是梁爷的亲生孩子,也没告诉阿文她妈妈跟人跑了。
只是要阿文不必听信村里人的谣言,他妈妈也没跑,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阿文当然不会信,只是不愿伤梁爷的心,沉默罢了。
一天傍晚,梁爷自己轮着轮椅去街口买了瓶二锅头一斤花生,备了两个杯子,等阿文下班。
阿文惊讶一会,便坐下与梁爷喝起酒来。
你一杯我一杯的,如此沉默却又好像说了很多话了。
一瓶二锅头快见底时,梁爷才说话。
梁爷说,阿文啊,我死了之后你得把我送回村头,我得在那等你妈呢。
阿文点点头,应了一声。
那是梁爷第一次在阿文面前提起他妈妈。
梁爷说,你妈啊,跟着我就光吃苦了,我不怪她,你也别怪她。
阿文又应了一声,还是没说话。
梁爷拿起杯子又喝了一杯,喝完就泪目了,他说,文啊,你妈等了我十年,我还她一辈子,还替她养大了你,两清了。只是我这几十年都没想清楚她为啥要骗我……
后面再说的什么阿文也听不清了,只听梁爷的抽泣声。
那晚之后,没过几天,梁爷就死了。
阿文想想,那晚的谈话,就像是最后的告别,梁爷像是预感到自己要死了一样,那晚的谈话,就是对阿文最后的交代。
阿文应梁爷要求,把他葬在了老家。
阿文想,让他在村口等那个女人吧,不然做鬼都是遗憾。
梁爷去世五年了。
有人问阿文,你妈妈有没有来找过你?
阿文摇摇头,说,没有。
又有人问,这么多年过去了,会不会很想梁爷?
每每问到这,阿文就泣不成声。
这让我想到周国平先生写的一段话——《往事栩栩如生,但人生如梦》:一个至亲之人的死是多么不真实,你见证了遗体,你参加了追悼会,但你仍然不相信。往事栩栩如生,你和别人讨论时会进入情境,立刻又想到他已经不在了,那些往事没有了承载,成了飘在空中的梦。此时此刻,人生如梦不是抽象的感叹,而是你深切感受到的事实。
有时候想想,爱到底是什么呢?
是承诺?是保证?是牵挂?是舍不得忘不掉又无法替代的东西?还是承载人一生的信仰?
没有答案。
或者说没有标准答案。
到死都没有等到爱的人见一面,这是悲怜吗?
我觉得是莫大莫大的遗憾。
像小时候失手掉在地上的冰淇淋,再买一根也没有当时的感觉了,一辈子都会遗憾没有尝到那只掉在地上的冰淇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