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欧文·亚隆的随笔加小说集《妈妈及生命的意义》过程中,我经常被其有关意义与无意义、生存与死亡、自由与责任等主题所打动。真正让我爱恨交织的,就是这本书的最后一章——《九命猫的诅咒》。
在这个短篇中,赖许医生再次上线。他对来访者真诚、关怀,但也不乏自我的情绪涌动。他对女性有一股子甘愿涉险的如骑士精神般的热忱。
所以他去见了来访者一夜情的对象阿提密斯,他与她过了一夜,遇见了以为是来访者幻觉的巨猫--梅尔盖许,探究到了阿提密斯身上代代流淌下来的诅咒。
对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探讨很多,关于创伤(含应对模式)的代际传递、关于咨询师的边界、关于执念,关于死和生的相互转化。
为何这对我而言是爱恨交织的,因为:我觉得赖许他打破了咨询师的设置,他利用了自己咨询师的身份,去打探来访者私人生活中的讯息,来满足他的救世主欲望、来满足他对未谋面女性的好奇。在初看之时,令我非常非常的难以接受。再看到他一夜激情后梦中咆哮的巨猫、崩毁的房子、站在水中的金属女性乳房喷射的毒液,我脑中充满问号,怎么回事儿,变成玄幻剧了吗?一直到后来,阿提密斯跟拉许说起克拉拉的诅咒,我才恍然大悟,这巨猫的诅咒,原来是一个创伤家族代际传递的隐喻。就如同,如果女孩生长在暴力的家庭中,她会克制不住的找一个同样暴力的丈夫等一样。只有当她觉悟到这一点,才能够从自己开始,切断这种诅咒。
而对于梅尔盖许而言,背负了百年的诅咒和执念,他再也没有享受过生的快乐,他没有再纵情的追逐过小母猫,没有吃到过自己喜爱的时候,他没有让自己再去感受阳光、奔跑的快乐。他让自己隐匿在了梦境中,用背负诅咒的执念,来抵御对死亡的恐惧和认识。而很多时候,当我们因为恐惧死亡而不愿意迈出向前的一步时,我们的人生,就跟死亡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一段赖许和梅尔盖许的对话有太多太多我喜欢的段落,舍不得,就全部摘抄了下来:
“重点是你的复仇非常厉害,毁了克拉拉唯一的一辈子。她的生活很苦,而她唯一犯的错就是取走了你九命中的一命:她唯一的一条命换你九条命中的一条,在我看来,她欠你的债已经还了好几倍了。你的复仇已经完成了,前账已清,原本的过错已经获得补偿了。”厄尼斯特对自己的说服力感到满意,靠回椅背上。
“不,”梅尔盖许气咻咻道,边用强有力的尾巴拍着地板,“不,还没有完成!没有完成!过错还未获得补偿,复仇将继续进行,而且我也对这辈子很满意。”
厄尼斯特并没有退缩。他停了一下,找到另一个角度重新出发。
“你说你喜欢这辈子的情况,何不告诉我你平常的日子怎么过的?”
厄尼斯特安慰的语气似乎让梅尔盖许轻松多了,它不再怒目相向,而是坐正姿势,平静地回应:“我的日子?平淡得很,我不太记得。”
“你整天都在做什么?”
“我等着,等待梦的召唤。”
“梦和梦之间呢?”
“我说过了,我等待。”
“就这样?”
“就是等待。”
“那是你的生活,梅尔盖许?你觉得满意吗?”
梅尔盖许点点头:“比起其他选择还不算坏。”它边说边优雅地在地上翻过来,开始梳理肚子上的毛。
“选择?你是指不活下去的话?”
“第九命是最后一条命。”
“你希望这一条命继续下去,直到永远。”
“你不是吗?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如此吗?”
“梅尔盖许,我很惊讶你出尔反尔。”
“猫是很有逻辑的生物。有时别人不欣赏我们这一点,因为我们可以迅如闪电做决定。”
“你出尔反尔。你说你希望你的第九命能够永远继续过下去,但其实你根本没有在过这一辈子。你只是悬浮在某种状态。”
“没有活在第九命?”
“你自己说:你在等待。我坦白告诉你我的想法:有位知名的心理学者曾说过,有些人恐惧死亡的债务,结果拒绝生命的借贷。”
“这是什么意思?说得明白一点。”梅尔盖许说。它已经不再梳理肚子上的毛,而端坐一旁。
“意思是你因为恐惧死亡,因而不敢进入生命。就像你害怕会用完你的生命似的。记得你几分钟以前才教我所谓猫的本性吗?告诉我,你现在保护的地盘在哪里?现在你迫使就范的母猫在哪里?还有为什么,”厄尼斯特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说:“你白白浪费宝贵的梅尔盖许精子呢?”
厄尼斯特边说,梅尔盖许的头边向下低垂。接着它有点哀伤地问道:“你只有一生?现在已经活了多久了?”
“大约过了一半。”
“你怎么能受得了?”
厄尼斯特突然觉得一阵悲哀,赶忙拿起餐巾拭了拭眼角。
“对不起,”梅尔盖许出乎意料温柔地说,“让你难过了。”
“没关系,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样的转折在我们的对话里是避免不了的,”厄尼斯特说,“你问我怎能受得了?首先,不要去想它,而且有时候我甚至忘了它。以我的年龄而言,这并不太难。”
“你的年龄?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人的一生可以分为几个阶段。很小的孩子经常会想到死亡;有些小孩甚至成天只有这个念头。发现死亡并不困难,只要环顾四周,就可以看到许多死的事物:枯叶、残花、死苍蝇和甲虫。宠物会死,我们也吃死的动物。有时候我们甚至会参与别人的死亡。不久我们就会了解,人人皆会死——祖母、父母,甚至我们自己。我们私下思索这些,而父母师长觉得孩子们想到死的念头不妥,不是讳莫如深,就是拿天堂、天使、永远的灵魂等神话来搪塞我们。”厄尼斯特住了口,希望梅尔盖许能明白他的话。
“然后呢?”梅尔盖许显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妥协。我们把它抛诸脑后,要不就是逞一股蛮勇公开向它挑衅。接着,就在成人之前,我们会深思死的问题,虽然有些人无法忍受死亡的念头而拒绝继续再走人生之路,但大部分的人都会忙着成年人的俗务——建立家庭、事业、个人成长、挣财产、运用权力,赢得比赛。现在我的人生就是这种情况。在这个阶段之后,我们到达生命的后期,死亡的念头再度浮显,随时随地威胁着我们。此时我们可以多想想,尽量运用余生,抑或是用各种方式假装死亡根本不会来到。”
“你自己呢?你是不是假装死亡永远不会来到?”
“不,我不能那么做。因为我的工作是精神治疗师,常常得和受生死所惑的人谈话,因此我得时时面对死亡。”
“我再问你,”——梅尔盖许的声音柔和而疲惫,已经不再咄咄逼人,“你怎么面对它?在死亡阴影笼罩你唯一这一生之际,你又怎能从人生、从任何活动中获得乐趣呢?”
“——我要把问题换个方向,梅尔盖许。或许是死亡使得人生更加有活力、更加珍贵。死的事实让人生显得特别辛辣,让人生的种种活动又苦又甜。的确,活在梦境里或许能让你永生不死,但在我看来你的生命却是一片虚无。我刚才要你描述你的生活,你用简单的两个字回答:‘等待’。这是生命吗?等待是生命吗?梅尔盖许,你还有一条命,为什么不把它发挥到淋漓尽致呢?”
“我不能!我不能!”梅尔盖许说,把头垂得更低了,“不再生存下去,不再活着,生命没有我却继续向前,这样的想法实在——实在太可怕了。”
“因此,你的诅咒并不是永恒的复仇,对不?你是用这个诅咒来避免到达你最后一生的终点。”
“就这样结束,这样不存在,实在太可怕了。”
“我在临床上曾发现,”厄尼斯特伸手过来轻拍梅尔盖许的巨爪,“最怕死亡的人正是最不能好好发挥生命的人。用尽生命,让死亡只得到糟粕,只剩下光辉燃尽的躯壳。”
“不,不,”梅尔盖许摇头呻吟,“这太可怕了。”
“为什么这么可怕?让我们分析一下。究竟死亡有什么可怕的?你已经经历过好多次了。你说每一次你的生命结束,在下一生开始之前,有短暂的停顿。”
“是的,没错。”
“你还记得那些短暂的停顿吗?”
“什么也记不得。”
“这不就是重点吗?你之所以恐惧死亡,是担心死会有怎样的滋味,知道自己已经不再生存,但当你死时,却并无知觉意识。死是意识的灭绝。”
“我该因此放心吗?”梅尔盖许低吼道。
“你问我我怎么受得了?这就是我的答案之一。另一名哲人的格言也很发人深省,他说:‘死在,我就不在;我在,死就不在。'”
“那和‘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差别?”
“差别很大。死亡之中就没有‘你’,‘你’和‘死’不可能共存。”
“真是沉重的想法。”梅尔盖许说,它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头也几乎碰到地板。
“再告诉你另一个观点,梅尔盖许,是俄罗斯作家——”
“那些俄国人——他们的观点绝不会令人开怀。”
“听着,在我出生以前,已经有很多年,好几个世纪,好几千年过去了。对吗?”
“不可否认。”梅尔盖许疲惫地点点头。
“在我死后也会有几千年过去。对吗?”
梅尔盖许再度点头。
“因此,我把自己的生命想象成一星明灿的火花,在两大团黑暗中间:在我出生之前的黑暗,和在我死亡之后的黑暗。”
这似乎恰中要害。梅尔盖许凝神聆听,两耳直竖。
“你难道没有注意吗?梅尔盖许,我们多么恐惧后面那团黑暗,而对前面那团黑暗毫不在意?”
突然梅尔盖许站起身来张开大嘴,好像要打个大呵欠一般,它的利牙在由窗户流泻室内的月光下微弱地闪耀着:“或许我该走了。”它边说边以不像猫的沉重步伐走向窗户。
“等一下,梅尔盖许,还没说完呢!”
“今天已经够了,有很多东西值得再想想,即使对猫而言也值得。下一次,厄尼斯特,你要带烤螃蟹来,还要多一点生菜鸡丁。”
“下一次?梅尔盖许,下一次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没有弥补过错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告诉你了,你一下让我想的东西太多,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