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没看海，你有多久没淋雨？
作者：沉枫
凉子每天晚上回到公寓的门口拿钥匙时，都会习惯性地甩开眼前的长发。把钥匙插进锁里，两圈之后门开了，“半支”依然蹲在门口熟悉的位置等她。之后她会拍拍半支的头，挂上包，会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当天的打扮，放水洗澡，敷脸，站在阳台呼吸晚风，最后抱着半支入眠。
手机里出现一条信息打破了以往的习惯——日文的“我喜欢你。”
男生是她现在日本的同学，人很体贴，相处起来也很轻松，只还是对他少了一点感觉，而少的究竟是什么感觉呢？凉子自己也说不清。
她没有回复那个日本男生，把手机和包挂了起来，回身关门的时候发现半支已经跑的不见踪影。半支以前从没这样过，把它抱出屋子它都吓得要死，每次凉子打开门逗它，它都不会跑出门去，只在门边静静蹲着。
凉子赶忙拿起钥匙披上外套追了出去。此时国内迟到的一个小时里，十六岁的顾默正从课桌上醒来，窗外雨势减小，顾默看向熟悉的位置，已经没有人了。时间刚好晚自习放学后五分钟，他松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雨，若有所思。
顾默把东西收进书桌，空手离开，淋着雨穿过门口等待的家长们。“有这些家长的保护，前二十年他们都没有机会淋一次雨吧。”顾默想。
顾默不喜欢和人去挤地铁，每天放学都选择走小路回去，小路上人很少，顾默觉得比较自然。他用了三十天习惯新转来的学校，习惯独自回家，却依然不能习惯带伞,但也无关紧要。
人在白天的群体生活中总可以互为风景，但到了夜晚又都各自黯然失色，像极了一盏盏在白天点亮，却在夜晚熄灭的路灯，需要和真正的路灯互补光亮才能带给这个世界不间断的热闹。凉子来日本留学已经两年多了，独自搬家五次，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会在阳台上吸烟。楼下的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人发现楼上的她，明天一早凉子依旧打扮得体的上学、打工，与同学谈笑自如，身上从不带任何和香烟有关的东西，身边人也不会把吸烟这件事和甜美的她联系在一起。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打烊的咖啡馆，末班地铁，最后还是要回到一个人的公寓，陪伴她的只有公寓里的香烟。和爱情相比，香烟更简单直接，也更容易被凉子心甘情愿的接受。关于一路来的艰辛，未来的去留，对于孤独的恐惧……所有的困惑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一支没有生命的东西诉说，然后把它点燃消灭，不留痕迹。
搬到新公寓之后，凉子戒了烟，养了一只纯黑色的猫，给它取名叫“半支”，半支香烟的意思，这样每次总能提醒自己家里还剩下半支香烟可以作伴。
回家路上，顾默在老地方看向转角，熟悉的身影果然没有准时出现在那里。
“顾默啊，她今天一定坐地铁回家了，难道你希望看到她打着伞，衣角和书包被浸湿的狼狈样子吗？”顾默对自己说。
转到这个班的第一天，顾默只记住了女孩的名字，但从没有过一次对话。她和自己一样不喜欢走那些拥挤的路，每次回家顾默都能看到女孩独自行走的背影，扎起来的短发，却看不到女孩的表情，顾默不知道这时的女孩是依然甜美自在还是失落孤单。
很多次顾默就这样默默跟在女孩身后，脑海中是明眸如水的女孩在阳光下和朋友一起奔跑在操场上的情景，彼此有说有笑。说不定她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者她只是在用灿烂的表象隐藏自己真正孤单的心。
顾默渐渐学会在放学后晚走五分钟，这样当他走到第三盏路灯下面时女孩正好走到转角处，转过路口彼此会保持几十米的距离，顾默就陪在女孩后面默默前行，从没有一次上前搭话验证自己的猜想。
凉子沿着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半支，满脑子都是半支被流浪狗欺负，无助的躲在某个角落的场景。顺着路来到尽头的海边，看着夜晚的海面空无一物，凉子确定自己把半支弄丢了，脑海里的预设情节也把她的能量全都耗光。
凉子用外套里的零钱买了一包烟，抚平长裙，坐在沙滩上点燃。想着明天要贴出寻猫启示，可能还要去报警，和不熟悉的日本警察打交道，并不是帮谁的忙或者关系到毕业工作的论文，想想就很麻烦，但又不能不去寻找。两年异国他乡的生活，已经让凉子厌烦生活中的任何变故，哪怕再微小。自己不去麻烦别人，也不想让任何事情来麻烦自己，跨出自己划定的圈子一小步都会让她觉得心力交瘁。
在孤单的海滩，凉子想拿出手机和那个日本男生聊聊半支的事，却发现手机被忘在了家里。第一次有突如其来的倾诉欲却无人倾诉。
不过也好，毕竟不会听到他说“我去找你”然后让他在海滩找到狼狈的自己。我想谈恋爱并不是因为我孤独的脆弱，而是我真的需要爱情，但这份爱情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凉子也看不清楚。
夜晚的海风自由凉爽，海滩是属于一个人的放任。凉子幻想着自己和一个男生十指相扣走在海边的情景，可看不清那个男生的脸，因为现在的她再没想过那个人是现实中的谁，只是希望着有这么一个场景。一个人久了什么事也都能自己搞定，但越是这样反而越是期待一份纯粹的感情。
凉子曾和一个男生约定一起去海边看海，那是她曾经的男友，相识多年。也许是因为太容易的愿望往往都被人放到最后，结果直到分手这个愿望也未曾实现。
当时的男生不一定能和凉子一起来日本，不一定能忍受异地恋，但也不一定不能等待下一次相聚。面对诸多的不确定，凉子选择用最确定的方式干脆地解决这一切。
两年时间，相隔两千多公里，连各自的时间都因为距离而相差了一个小时。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彼此互不打扰。凉子害怕偶然的联系会打破对方的生活，更害怕会打破自己好不容易支撑下来的生活。后来凉子还是删除了那个两年没有彼此聊过一句话的号码。
无论再如何坚强独立，可谁不是在最初都相信着美好。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刻，慢慢敞开自己柔软的内心，把这份柔软小心翼翼地交付在时间的双手上，让它慢慢被展开，被呵护，最终放下戒备可以轻松自在的相处。那时的感情并不像如今的信息通讯，那份轻松自在也不能比拟键盘表达的随意自如。现在太多的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编辑了那一句“同意”点了发送键，之后用一日三餐的时间把“同意”换成“喜欢”，又用几场电影把“喜欢”换成“爱”，再用相处把“爱”换成“祝福”，最后那条“祝福”就永远留在最后一条消息，当你想发送一条新消息冲淡当时浓烈的感觉，一笑置之的时候，屏幕上却问你“你还不是对方好友，是否通过朋友验证”。
海风像雨一样吹在身上，凉子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有多久没有淋过雨了？以前淋雨回到家没什么好担心的，自从没了家也就再没淋过雨。不知道国内现在是晴天还是雨天，会不会此刻自己的家乡有一个少年,正在淋着一个人的雨，如自己一般孤身一人，但比自己要坚强自在，是久违的那种与自己相处的感觉，没有孤独。
“我渴望的不是一个愿意为我撑伞的人，而是一个愿意陪我淋雨回家的人。在等到那个人之前，我先要让自己去淋一场雨，回到自己不害怕被淋湿的年轻时代。”想着，凉子熄灭了手中的烟。
顾默走在一个人的雨中，用口哨吹着一首《春雨里洗过的太阳》，张开双臂，想象自己背着旅行包在沿海公路翱翔的样子。人对水有天然的兴奋感，街上匆匆躲雨的路人也无暇在意他，只有这时候顾默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快乐。
在转过转角之后，顾默忽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女孩没有背着书包，同样没有打伞，身上披着淋湿的长袖校服，扎起来的短发已经湿透，但因为被发绳束缚而并不凌乱。她站在雨中，盯着身边屋檐下的晴天娃娃露出依然纯净的笑脸，仿佛在看一只小猫咪，没有丝毫的慌张。雨滴打在她身上，如同落在一棵夏天安静的梧桐上一般。
停留了一阵后女孩继续前行，顾默跟在女孩身后，从没这么近过。女孩做出一个捂住耳朵好像带着耳机听歌的动作，脚步轻盈，缓缓随着节奏在雨中晃动。顾默透过睫毛上水滴折射的光，看着面前这个背影如此闪耀。顾默小声哼着歌配合女孩的舞步，周围宁静的只听的到雨声，好像自己和女孩一起躲在了世界的另一角落，这条没有伞的雨路也仿佛再不需要终点。不知道等雨停之后的明天又会怎样，也不再担心明天会怎样。
回去的路上凉子的心情已经治愈了许多，她决定明早开始走出自己的桎梏，重新开始生活。在路的尽头，半支蹲在楼下看着凉子，像是等了凉子好久，但并没有着急的样子，眼神如同一个精灵一般看着被赠予礼物的孩子。凉子扔掉手里拿着的那包香烟，飞奔上去把半支抱在了怀里，如同怀抱住了一整个静谧安稳的夜。顾默终于追上了前面这个女孩，自在的笑脸仿佛刚刚游过泳回到岸边一样还带着未干的水滴。淋着雨，顾默说出了和面前女孩的第一句话：“凉子，我喜欢你！想和你一起去海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