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之书

风从窗棂的缝隙里进来,像一把钝刀,把傍晚切成很薄的片。

我数着那些透明的薄片,一片,两片,它们落在地板上,没有声响。

屋里只有我自己,以及一盏不肯说话的灯。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空荡而潮湿。

曾经,这里可以容纳很多人的声音:母亲把菜下锅的“呲啦”,父亲翻报纸的“哗啦”,朋友在楼下按铃的“叮咚”,恋人在耳边低语的“嘘——”。

它们层层叠叠,像旧式磁带的A面B面,热闹得几乎要溢出磁带盒。

如今磁带被谁按下了暂停,只剩磁粉簌簌地落,像一场无声的雪。


能够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不是他们消失了,而是他们被各自的生活捉走——有人被疾病的铁链拴在白色病房,有人被房贷的齿轮绞进深夜的写字楼,有人被孩子的啼哭填满每一道皱纹。

我们像被风吹散的谷壳,落在不同的田垄,隔着越来越宽的沟壑,再也听不见彼此的呼喊。

偶尔,我也会掏出手机,在群聊里打下一行“最近好吗”。

光标闪烁,像一颗犹豫的心。

我又删掉它,换成一个表情包,再删掉,最后什么也没发。

说什么呢?

说“我挺好”是撒谎,说“我不好”又怕惊动谁。

于是屏幕暗下去,像一池被风抚平的水,连涟漪都不剩。


我也曾努力讨好。

把笑声调到最亮,把措辞调到最软,把疲惫调成静音。

像一株向日葵,白天追着所有光源旋转,夜里再把低垂的头颅悄悄掰回东方。

可电量终会耗尽。

我越来越早地感到困倦,像一棵被虫蛀空的树,风一吹就摇晃。

我开始在聚会中走神,在对话框里拖延,在应和时漏掉半拍。

那些需要踮脚才能够到的热情,像货架最上层的罐头,我已经没有力气伸手。

不是冷漠,只是能量守恒。

当日子把利刃抵在我咽喉,逼我交出睡眠、耐心与幻想,我只能先赎回自己。

讨好变成一把钝锯,来回拉扯,却锯不断日益收紧的绳索。


于是我学会在沉默里养花。

把未说出口的句子种进花盆,用失眠的月光浇灌,用叹息的湿度覆盖。

它们长成一种暗绿的蕨类,叶片背面长满孢子,像无数小小的耳廓,只对风开放。

我学会在电梯里只对镜子点头,在超市只对收银员说“谢谢”,在深夜的斑马线只对红灯说“等等”。

我把语言削成一枚极薄的刀片,只留给自己,用来剖开日记本里最隐秘的夹层。

偶尔,也允许自己奢侈。

把耳机塞进耳道,让一首老歌替我说:“我想你了。”

让旋律代替声带颤抖,让鼓点代替心脏失速。歌者与听众之间,隔着年代与尘埃,反而安全。


有时,沉默本身也会说话。

它说:我仍在这里,像墙角的青苔,不喊叫,也不离开。

它说:我把所有尖锐的、滚烫的、易碎的,都收进暗袋,以免误伤你。

它说:如果我不再解释,不再辩白,不再试图被理解,那不是傲慢,而是一种温柔的放弃——像落日放弃对山峦的挽留,像雪放弃对温度的哀求。

你路过我时,不必点头,不必寒暄,甚至不必认出我。

只要风把你的衣角吹向北方,而我的衣角吹向南方,我们就算完成了最体面的告别。


夜更深了,灯盏也学会了沉默。

我合上这本无人阅读的书,听见纸张摩擦的“沙沙”——那是语言最后的骨灰。

窗外,一颗星忽明忽暗,像谁未说完的半句话。

我不再追问它的下文。

就让所有未出口的,在胸腔里沉淀成矿。

也许有一天,它们会变成琥珀,包住某只早已绝迹的昆虫,在千万年后被未来的考古学家发现。

届时,他们会在展览柜前驻足,轻声读标签:

“此处封存着一种名为‘疲惫’的古老情绪,以及一个时代人类对‘被理解’的最后渴望。”

而我,早已化作柜外的尘埃,不再说话,也不再需要被听见。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