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阿邻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絮絮地说个不停,侍候的人说,他烧得厉害,左不过是些胡话。我坐在床边翻手头的册子,隐隐地听得他念叨什么老鼠在天上飞,确是胡言乱语。又呆了一会儿,嘱咐了几句我便走了。半月后偕同家里人去了他的葬礼,那天的人也少,不多时便散了,后来久未听到那边的消息。
几天前整理旧物,从耳房里翻出从前的家谱来,压在柜底倒不曾落上什么灰尘,然而深咖色的封面已有些破损。算起来,阿邻是我的表侄子,只是年岁相差不大,住的地方又远,唯有从家里人口中听到些亲戚们的家事。我只知道他身子不好,自小就家里惯养着,前不久才听人闲话,说是表哥那头原本不愿意阿邻住到这地头来,太过僻远到底不方便,可他铁了心似的非得回乡里,瞒着父母不知如何打算,竟只身一人回了来,表哥这才作罢,总不好摆出一副封建大家长的派头再把人揪回去,只得拨了几个人,交代他们好生侍候着。然而阿邻又不知怎的,眼见着着了风有些发热,竟又不得安稳,偏生又要迁居,这便住到了我这里。我在他刚过来时和他谈过几句,旁的时候他总在病着不好叨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家乡跑到两百多公里外的姑苏,他只是说,我不能死在故乡。
大约人对自己的生死都有些难以名状的预感,自阿邻在姑苏安顿下来,身子一日坏似一日,成日里饭食不进,又是低烧难退,梦中呓语不断。我见了这副样子很是讶异,觉得阿邻正当好年岁,何以病重到这般田地。家中老仆向我陈说时却只是心忧,他们看到阿邻如此情状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因为他的母亲也这样。他们说,可怜呐,老赵家的人都是害病死的。
阿邻的母亲我尚能记得,我四五岁时她刚刚有了阿邻,淡淡的小山眉,指着天上的云彩逗着我玩。我很喜欢她,叫她赵姐姐,拍着手咯咯地笑,她也笑。那时候我以为她的云永远不结束,山也不结束。后来她生阿邻,好容易挨了过来,又辛辛苦苦养了他一年多,却终于在冬日里得病死了。我记得她,那时候她闭了眼在榻上,也是这样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阿邻,阿邻,每叫一遍好像声音就要小那么一点。阿邻不会说话,我牵着母亲的手,站在边上只是哭,虽不懂得死是怎样一个概念,却仿佛清楚地知道以后再也没有赵姐姐了。我看着她的小山眉耸动着,仍然那样好看,慢慢地小山就落下来,白白地覆上绢布一样的雪,再后来雪化了,山也没有了。
赵姐姐没了,表哥也没有再娶,又兼着阿邻多病,照顾他恨不能事事躬亲。关于阿邻的名字,表哥也对我说过一次。取名的时候赵姐姐还病着,问她,她说不如叫邻好,不是降临,是天涯若比邻,我们的阿邻,必是个永远不孤独的小君子。
阿邻,那样小的阿邻,听了这话只是笑,干干净净的神色,像天边堆成小山的白色云彩。一直到他缠绵病榻,盯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眼里依旧是那般,如同被生生吹灭的山河,只不知道他所想的究竟在何处,仿佛一切于他不过都是空洞。生对于他,不过是一个死去的吉祥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