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从密林里穿过,干旱使它变得消瘦,静静的水,悄悄地流,只是在石滩狭窄处,翻卷起雪白的浪花,小声低吟着欢快的歌。
在仿佛凝固的空气中,我看见一片黄绿色的树叶飘然坠下,落在草叶上面;宛若被这片落叶惊扰,垂柳修长的柔枝飘摇,仿佛袅娜的轻风嘬起枯燥的嘴唇,对着树林里微微地吹气,灰黄、绿黄和枯黄的叶子,纷飞下坠,像落雪一样。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秋风落叶,已经变成了我们一种固定的认知和抒怀模式:“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秋风晚,山山黄叶飞。”可是,此时此刻,却是夏季最旺盛、最兴奋、最高潮又最极端的日子。
色彩斑斓又缤纷的大自然,在夏绿中停下了前行的步履。“波希米亚有则古老的传说,说有十二个沉默的人——一年的十二个月——围着一堆火坐着,火永不熄灭。这堆火是太阳。有三个沉默的人穿着绿袍。它们是夏季的月份。”*这三个沉默的人离“火堆”最近,第三个人几乎是挨着“火堆”,它的绿袍快要烤焦了。
“小暑”和“大暑”,人们说是一年之中“湿热交蒸”最厉害的时候,可连续半个多月,火辣辣的太阳,准时在清澈透亮的海蓝色的天空上慢吞吞地航行,夏季被自己顽固放肆的酷热烧烤得心烦意乱,脾气越来越暴躁,“凶猛的天火”,“将所有的一切熔化并汇进光的海洋。”阳光下的大地似乎要燃烧,没有星光的夜晚不再清新凉爽,连桔红色的月亮都是热烘烘的。
不远处的河堤上,停了一长串小车,正对着太阳的车顶边沿反射出一长串高光,就像那里站着一排太阳亲生的孩子。我把温度计放在阳光直射的地上,平板上的数字没过多久就跳到55摄氏度。毒辣的强光,直射如同“武火”;阴狠的漫射光,又仿佛“文火”,烧烤或蒸闷着大地。我感到每一次呼吸,进入身体内的空气,比鼻腔和肺腑还要暖热。
一位诗人说过:“痛苦的大自然在喘气,远处的河流都像是懒洋洋的。”长长的小河,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在绿阴里昏睡;清风都被热怕了,逃得无影无踪;一只银灰色的蝴蝶,平躺在灼热的路面,命悬一线,它无力又绝望地挣扎着,而太阳还在把滚烫的强光向它泼去;密林深处,蝉在拚命地呼叫,它们的嗓子都喊得嘶哑了;二只红嘴黑头白胸腹、尾羽黑白相间的漂亮大鸟儿,藏匿在茂密的枝叶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水面上漂满了落叶,岸草垂拂处,水底向上翻起串串小水泡,轻轻地拨动着水面的一层尘翳,也许这层尘翳窒息了鱼虾的呼吸。
活着,真是不容易。猫狗,鸟儿,虫子,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动物,都在光热中不敢动弹。有人说,寒冷是和呆钝联系在一起的,酷寒等于不动。那么酷热呢?同样等于不动,与冬眠遥遥相望的,真的还有一个“夏眠”。
然而,绿叶不能躲藏回避。据说一颗苹果树会向太阳伸出10万片叶子,一棵大橡树有20多万片叶子,一颗榆树会有100多万片叶子。一棵糖槭会披上半英亩的簇叶。而且,每片成熟的树叶,通常是由1500万个左右的细胞组成,这海洋般广袤无垠的树林,该有多少细胞制造的绿叶,在低空中搭起层层绿蓬,无论多么凶悍强烈的阳光,也没有办法照射进来。
只要土地露出空隙,就有植物生长,甚至在石壁上、在水底下。藤蔓到处攀爬,香蒲冲出水面,蚂蚁草钻出石缝,猫尾草托起花序,它们都在竭尽全力地表现自己,丰富着夏绿。
维吉尔说:“现在树林里满是树叶,这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候。”在诗人的眼里,树叶仅仅是美丽,但对于所有动物来说,它的仁慈和爱怜,远远超过它的美丽。当每一个人、每一只鸟儿(也许只有燕子除外)、每一个虫子、每一头野兽或家畜都在逃避阳光照射,清樾和阴影,是生命们最渴望的“洞天福地”,而这些都是绿叶和青草的恩赐。
满山遍野的绿色,是所有生灵的保护神、庇护所。可是,被庇护的生灵没有想过,在肆虐凶悍的阳光下,绿叶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站在一棵枫杨树的浓阴里,它有六百多年的高龄,粗糙、苍老又雄壮,浑身上下累累伤痕似的疤瘤上爬满了苍苔,张开的巨臂横枝,宽达二十多米,下垂到我额头的灰绿色的穗状花序,比碧绿的叶子还要多。抚摸着它被强光直射的叶子,柔软又卷曲,就像抚摸着一片纱布;那带着病态的柔弱无力,似乎到了生命承受的极限,我觉得在它疲惫不堪的身体内,绿色的汁液有如滚烫沸腾的热血,满载着生命的热力和火热的激情奔涌流淌。
连绵不绝的树木,汇聚成一望无际的碧绿,它们起伏跌宕的上层平面,仿佛绿色的沙漠戈壁,在滚烫中默默地伫立。每一棵树的叶子都在抵抗着炎热的围攻,它们呼吸困难,而每一次呼吸,都要忍受被烫伤的危险。它们吐出来的气息,也带着干燥灼热的气味,散发出淡淡的熏香。
树冠最顶端的叶子,裸露在最炙热的阳光下,无形的燃烧的光鞭,凶残地抽打着它们;它们太疼太热太渴了,身体内的汁液被挤干榨尽;树根、树干、树枝和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竭尽全力支撑着绿叶的生命活力。如果哪一片叶子虚弱,就只能被无情的酷热从枝头上剥落。
树林外绿草如茵,那一片小草饱含着一种痛不欲生的葱翠,它的青茎细弱,高不足一尺,韭菜似的叶片,窄细,头尖,散发出新颖柔和的光泽;叶片丝绸般的光滑温润,绿得仿佛透出性感的诱惑,妖娆似的羞涩,强烈的阳光,将它浑身上下照得通透。
这凌厉的酷暑,堪比冬季严寒的冷酷无情。然而,候鸟们依旧穿戴一身漂亮的羽衣。绒毛亮羽能够御寒,但却不能散热,也许会更热;可这些小精灵们,矢志不渝,不辞劳苦,飞越千山万水,也要避开寒冬,奔赴夏绿。遗传和本能告诉它们,生命力和这夏季一样热烈,慷慨的植物和活泼的昆虫,为它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食物;它们在这个季节里生儿育女,也是在这个季节,新一代的鸟儿,一定会在晴空碧霄上展翅飞翔,在青山绿水中百啭千回。而冬季荒芜凄凉的地表上,几乎见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绿色是生命的颜色,也是生命的源泉。然而,每一个个体,不可逆转地要走向衰亡。
在我的眼前,静静的水面、土地和草坪上,黄绿、浅棕、枯黄、灰白、纯黄和乌黑的落叶漫洒,一片片,一块块,一堆堆;一棵大树青翠的树冠中间,横枝竖柯上堆积着一团枯黄发乌的叶子,有如猛禽的巢窝;几条垂柳的细枝,僵硬干枯,像上了锈的铁丝,再也不能随风飘荡,婆娑起舞。
“梅花香自苦寒来”。那么美丽可爱的夏绿呢?
太阳那凶猛的天火,是一种特别的爱,一种向死而生的爱,一种欲炼铁成钢的爱!爱得咬牙切齿,爱得痛哭流涕,爱得鲜血淋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绿叶从早春里走来,脆弱病态的正在夭折,留下来的,还要向遥远的初冬走去。
看,热浪滚滚,夏绿漫漫,落叶纷纷……
*《夏游记趣》第60页
2022年8月7日